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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在中共的制度下,沒有人「不恐懼」,然而以「恐懼」為理由的西方避難、庇護原理,只是針對普通人的,尤其今日大量中國人已經將避難變成一種謀利行為,再回到西方原理上來,就變得荒誕起來,中國人,尤其是受了高等教育的「留洋階層」,顛覆了西方「庇護法理」。】
一、張愛玲、馬思聰、達賴喇嘛皆逃離中國
「我送到大門外,在臺階上站著說話。天冷,風大,隔著條街從赫貞江上吹來。適之先生望著街口露出的一角空蒙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霧,不知道怎麼笑眯眯的老是望著,看怔住了。......我也跟著向河上望過去微笑著,可是仿佛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適之先生。」
我的驚訝,不止在寫盡十里洋場脂粉氣的這位「海派祖師奶奶」,筆下竟也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這樣大氣的文字,還在於當年她是以難民身份從香港申請來美國的,也就是說,一直被視為抗戰十年躲在上海孤島摹寫癡男怨女、淒涼喧囂的張愛玲,後來是一個躲避共產制度的政治難民,只是張傳的作者們,彷佛有默契地不去聲張這一點,好像它有損於張愛玲隆重的身後盛名。其實張愛玲的小說,和她的淪陷區經歷,以四九後中共的邏輯來看,無疑是有政治嫌疑的。
實際上,上個世紀後半葉以來,從中共統治下逃逸到西方國家尋求政治庇護的人數,歷來居世界第一。早在文革前後,就有上百萬人冒死偷渡,到香港尋求英國人的庇護,是標準的政治難民,這些人後來成為香港社會的中堅,也不少人偷渡時就被邊防軍警射殺。音樂家馬思聰的出逃,並在美國尋得庇護,也在這其間。五九年西藏事件爆發,達賴喇嘛率信徒逃至印度尋得庇護,則是舉世震驚的大事件。
八九年「六四」逃亡大潮之後,美國移民局公佈的統計資料顯示,自一九九六至二○○二年的政治庇護案件,無論申請人數還是批准人數,中國都名列第一,而且從一九九九年起呈現顯著上升趨勢,其原因是眾所周知的,即江澤民政權對法輪功的殘酷迫害。這期間也有少量異議分子、西藏人士、基督教家庭教會成員等走上庇護道路。
不過,中國人在美國申請庇護的政治原因明顯擴大,如計劃生育政策、因強迫拆遷、圈地而逼向海外的申請者,不少人也獲得了批准,甚至攜款外逃的中共各層貪官,也以回國將被「迫害」(清查)而申請政治庇護。經由偷渡管道來海外的打工者,偽造被迫害材料申請政治庇護,一時成風。
記得二十年前我寫《河殤》時,曾經受到社會上一種恐懼心理氛圍的刺激,我稱之為「逃離沉船」的集體潛意識——躁動的一九八八年是個「龍年」,人們搶購商店裏的四種罐頭:蘋果、鵪鶉蛋、桃、梨(「平安逃離」),那大概就是中國逃亡潮和避難潮之濫觴,由後來的六四屠殺和法輪功迫害兩大事件而演化成真,也對國際社會殃及魚池,產生諸多中西理念衝突,涉及文化、社會、政治各領域,政治庇護也是其一。
無疑,中國是一個「高迫害類型」國家,六十年裡「大饑荒」和文革兩次災難中死掉的人,粗略的估計就有三、四千萬之巨,說它是「人間地獄」毫不過分。所以,中國人投奔怒海、背井離鄉,以「恐懼」為理由「桴海避秦」於西方,是再自然不過的一種人性選擇。但是別忘了,中國有十二億人,這麼一個人口大國興起出國潮、流亡潮、避難潮,對於人稀而富庶的西方(歐美)來說,不能不是一個巨大的壓力,但這還在其次,中國人往西方的逃亡,攪亂了他們那裡的「庇護法理」,則是更要害的。
二、肉食者謀
美国新任驻华大使李洁明看邓小平一针见血:"他属于《旧约全书》那种人,一位不怕付出流血代价的革命家。"
但是他的老板布什总统,却给这位"六四屠夫"发去一封含情脉脉的长信。6月3日晚,军队开始进攻北京,布什即去电邓,但没有找到人;也有一种说法,邓根本不理他。翌日(六四)上午,布什受到国会强烈声浪的冲击,要求总统立即同北京断交,召回驻华大使,并采取总统所能做到的最严厉制裁措施。前大使洛德夫人包柏漪也从北京发来电文:"共产党政权合法性已消失了"。可是6月23日,布什致长信给邓,信中充满了感情与恭敬措辞,表示他本人不愿介入中国内政,并尊重两个不同社会体制之间的差别。布什表示愿意作为朋友般展开谈判解决纷争。
随即布什秘密派遣斯科克罗夫特将军(Brent Scowcroft)和伊高贝格访问北京,并煞费苦心,为了瞒住媒体,对通信和专机作了严格保密措施,两人自带报务员,乘坐经过伪装的C-141,像一架商用运输机,空中加油,中途不停,二十二个小时直飞北京,7月1日到达。他们向邓小平解释布什所受到的压力,要求邓合作,并强调美国的制裁是为了政治需要而并非永久性的。邓小平的态度是我才不勒你们那一套呢,极其强硬地说: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打了二十二年仗,如果算上抗美援朝,就是打了二十五年仗,牺牲了两千多万人,才赢得胜利。中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内政不容忍何人干涉。中国不会跟着人家的指挥棒走。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中国都能顶住。中国没有任何力量能取代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这不是空话。我们希望中美关系遵循"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继续发展。否则,关系变化到什么地步,责任不在中国。"
中国却别有深意地发表了邓小平与斯考克罗夫特举杯祝酒的照片,对美国舆论产生重大影响,比如1992年克林顿在竞选中,就说布什跟北京屠杀学生的人合作,令布什付出了代价。当年布什还批准出售四部波音757客机给中国。
然而肉食者之间也是要掐的。
舆论说布什有一招老谋深算,即送"六四绿卡"给中国留美学生,将中国近二十年来被训练成功的极少数人才大多留在美国——邓小平恢复高考,十二亿人里受过高等教育的充其量不过一千万,百分之一;这中间的百分之一即十万人,由西方正规训练出来的,其中十分之一即一万人,乃是中国精英里的精英,全数留在美国,这笔买卖邓小平是赔得精光,中国资源匮乏、人口膨胀,算下来只有人才是唯一剩下的资源,还让人才最丰富的美国掘走了。邓小平输在文明落差上,你可以蛮頇,但是美国也不能跟你玩这一套野蛮的。
三、中國沒有「庇護所」概念
Asylum 這個英文字的原初意思,是庇護、避難所、精神病院,後來才轉化出「政治避難」的意思。十八世紀的歐洲,一向指「瘋癲」為獸性、殘酷,到十九世紀中葉才出現「收容」精神病患者的法律安排,並作研究和治療,最初稱為「瘋人院」(Bedlam)。世界上第一座精神病院,是倫敦南郊的貝休恩(中國也譯作「白求恩」)皇家醫院。所以,「瘋癲庇護」擴展為「政治庇護」,照我的理解,依然具有人道收容的含義——沒有一個正常人願意假裝瘋子被送進「瘋人院」。
庇護原理由「瘋癲」領域延伸到「政治」領域,無疑是人道主義在西方的一種提升,但是,對於既無「庇護所」概念,也缺乏人道精神的現代中國人來說,這一切都變成一個有利可圖的機會了,這或許也可算作文革之後中國人的「改革開放」思路之一。
但是,以「恐懼」為理由的圖謀,就把問題變得很複雜:即使你提供的證據是假的,誰又能判斷你的「恐懼」的真假呢?況且,在靠「恐怖平衡」所維持的一個專制國度裡,誰又是不「恐懼」的呢?於是,「庇護」又從政治領域退回到「精神」領域、甚至道德領域——最後只剩下一個誠實的問題,而這是整個西方系統對任何一個中國人都失去判斷的地方。相比之下,來自美國後院拉丁美洲的更為龐大的偷渡打工人潮,卻鮮少有人使用這種手段,雖然拉美的黑暗和恐懼一點也不遜色於中國。
獲得「庇護」乃是「佔便宜」,同樣也只有在「無庇護」文化中,才成為一種爭議、攻訐,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便是所謂「六四血卡」——九三、九四年間,有近十萬之眾中國大陸留美學生學者,以「恐懼」的名義向美國政府遊說成功而獲得長期合法居留,並衍生出一場爭辯,其中最有趣的,是特別借用了魯迅著名的「人血饅頭」的象徵符號,把一個純粹西方的概念,浸泡到某種病態的中文語境裏去,折騰得面目全非。
但是,這場爭論也揭露了「六四綠卡」個案對西方「庇護法理」的褻瀆,是荒誕的、雙向的:在「庇護」層面上,許多人是由中國政府支付其留學費用、並繼續領取國內工資;在「恐懼」層面上,他們後來又踏上「海歸之路」,回流到據說「迫害」他們的國家去做貢獻,此間最大的一個貓膩兒,據說「留學階層」盜竊西方技術最成功,它甚至是「中國崛起」的訣竅,也成為川普政府驅逐中國留學生的重要理由。
再回到三十前鄧小平與老布什的那場博弈,究竟誰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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