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3日星期一

林坤正:寫給圖靈與我們的AI未來

Bill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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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圖靈與我們的AI未來
文|林坤正

一、2025年6月23日:當AI史課堂遇上圖靈生日
當我們驚嘆現在的機器已經能說話、會寫詩、會安慰人時,有沒有想過,這一切的種子,是在75年前,一位孤獨的天才播下的?今天,是他的生日。這篇文章,寫給他,也寫給我們。
今天一早,我照例整理投影片,準備上午的AI發展史課程。自從2022年底那場生成式ChatGPT革命後,這類講座邀約變多了,我也越來越常站在不同的講堂,試著解釋這些讓世界翻轉的新技術從哪裡來,又要走向哪裡。
每一次開場,我的第一頁簡報總寫著:「AI的起點,不是在矽谷,而是在1950年的倫敦。」然後,我會放上那張老照片,一個眼神靦腆、穿著整齊的年輕人:艾倫.圖靈(Alan Turing)。
我介紹他發表在《Mind》期刊上的那篇經典論文《計算機與智能》,以及裡頭的「模仿遊戲」──後來被稱為「圖靈測試」的思想實驗。這不是什麼程式語言或硬體規格的說明書,而是一個關於人、機器、理解與對話的哲學挑戰。
傍晚,一位學員傳來訊息說:「今天是圖靈的生日。」那一刻我突然停下了手邊的工作,愣了一下。
這麼多年來,我不斷談他提出的理論,卻沒記得他的生日。
我們常記得他發明了什麼,卻忘了他活過、孤獨過、痛苦過。這篇文章,便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二、計算的起點,孤獨的先知
1931年,圖靈進入劍橋大學國王學院主修數學,22歲就拿到院士資格。他的才華並不需要誰來背書,幾乎是早早就注定會寫進歷史。
1936年,他發表了《論可計算數與其在決定問題上的應用》。他想解決的,不是未來的戰爭,也不是通訊密碼,而是一個純粹的數學問題: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用一套固定步驟,就判斷出所有邏輯命題的真假?
這聽起來抽象,但他為了解這問題,構造出一個假想的機器─後來人們稱它為「圖靈機」。它能一步一步讀取輸入,運算,再寫下輸出。這套思維結構,竟然正是所有現代電腦架構的雛形。
那是一種歷史性的預感。沒有人知道圖靈當時是否預見了後來的世界─鍵盤、螢幕、雲端、神經網絡,但我們知道,那一篇論文,打開了一條邁向資訊時代的隱形通道。
他不是創造了電腦。他,是創造了電腦「能夠被想像」的方式。

三、改寫戰爭史,卻無法改寫個人命運
戰爭來了,世界需要他的邏輯頭腦。
當時德國的恩尼格瑪(Enigma)密碼機幾乎無解,變換密碼的組合高達1.59×10^20(約一千五百九十萬兆兆)的天文數字,連最頂尖的數學家都束手無策。圖靈被徵召進入英國的情報單位,在布萊切利園(Bletchley Park)建立了解碼機─「Bombe」。它模擬了敵方密碼機的邏輯,從千萬組變化中找出當日密碼。讓戰爭少打了兩年,也挽救了千萬人免於死亡。
但圖靈救了世界,世界卻沒能救他。
戰後,他沒有得到榮譽勳章,也沒有媒體讚頌,他的名字一度從歷史中消失。1952年,圖靈因「嚴重猥褻罪」被警方逮捕,這在當時的英國特指同性戀行為。他並未隱瞞,也不曾為自己辯解。此事件的導火索,是他位於曼徹斯特的家中發生竊盜案,在警方調查過程中,圖靈坦承了他與報案對象阿諾德·默里(Arnold Murray)的關係—默里正是他的情人。他因此被判處了殘酷的化學閹割治療—一種透過注射雌激素來壓制性慾的手段。這無疑是科學家最深沉的悲劇:被自己的國家,用最野蠻、最不人道的方式懲罰。
兩年後,他被發現死於家中,床頭放著一顆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推測其中注入了氰化物。他的死亡原因最終被判定為:「自殺」。
許多年後,蘋果公司的商標曾被外界臆測是對圖靈的致敬,但史蒂夫·賈伯斯回應道:「我希望這是真的,但其實不是。」那顆蘋果,最終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然而,我們心中的失落與惋惜,卻是真實而沉重的。

四、他看不見的兩場革命
圖靈去世時年僅41歲。他無法預知,自己所提出的圖靈機概念,將成為日後計算理論的堅實基礎。
他未能親眼見證人類第一台真空管計算機 ENIAC在1946年誕生;也未曾看到1951年問世的UNIVAC I(通用自動計算機)。儘管如此,這些早期計算機的設計與概念,無不深受圖靈理論的啟發。在曼徹斯特大學工作期間,他也參與了1948年曼徹斯特一號計算機(Manchester Mark I)的軟體開發,這台機器正是最早實現儲存程式概念的電腦之一,將他的抽象思想一步步化為現實。
他不會知道,在冷戰後期,IBM的深藍計算機竟能在棋盤上擊敗國際象棋大師卡斯帕羅夫。他更不會知道,2018年,傑弗里·辛頓(Geoffrey Hinton)、楊立坤(Yann LeCun)和約書亞·本吉奧(Yoshua Bengio)三位深度學習的先驅榮獲了以他名字命名的計算機界最高榮譽—圖靈獎。
他甚至無法想像,在2024年,當有人測試GPT-4時,會驚訝地發現:這台機器,竟讓超過半數的人誤以為正在與真實的人類對話。圖靈測試,被他的後代以一種近乎極致的優雅完成了。他在死前最後的理論探索,如今終於開始融入人類的日常對話。
他沒有看到這一切。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被稱為「AI教父」的傑弗里·辛頓,在獲得圖靈獎的五年後,卻於2023年辭去Google的職位,並公開表示後悔自己發明了深度學習,擔憂其潛在的危險。這不禁讓人想起另一位引領時代的天才—原子彈之父羅伯特·歐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 )。在看到核子彈試驗成功後,歐本海默曾引用印度教經典《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中的一句梵文詩句,英文翻譯為:「I am become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現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偉大的頭腦,洞悉了世界的底層邏輯,創造出足以改變人類命運的工具。然而,當這些工具的影響力超出預期,甚至是走向失控的邊緣時,那份創世者的狂喜,最終可能轉變為深沉的悲哀。
圖靈開啟了兩場革命:一是數位世界,一是人工智能。而他,卻只經歷了那個最孤獨的時代。

五、悲劇從來不是關於他,而是關於我們
圖靈的悲劇,不只是他被定罪、被閹割、被抹去名字。
真正的悲劇是:我們當時的文明,還無法理解他的語言。
圖靈用他的論文、邏輯、機器與行為,在跟這個世界說話。他沒說的是,「我不是怪胎,我只是提早到來。」
我們接收不到他發出的訊號,因為我們的接收器,還太過原始。

六、遲來的赦免,不會抹去空白
2013年,英國政府終於為他平反;2017年,《圖靈法案》通過,赦免所有因同性戀被定罪的人。
但說實話,一份赦免,能彌補什麼呢?一個四十歲就死去的人,會因為六十年後的簽字而感到寬慰嗎?
歷史是可以修正的,記憶卻未必。

七、從圖靈測試到人性測試
圖靈在那篇經典論文裡留下了一句充滿餘音的問題:
「問題不在於機器能不能思考,而是人類能不能理解什麼是『思考』。」
這句話,如今讀來仍讓人沉默。
我們忙著訓練機器理解語言、模擬人類,但我們自己,又是否理解「思考」的本質?我們面對AI時的恐懼、推崇與懷疑,是否也映照出我們對自身的陌生?
我們愈來愈要求AI要有「倫理」、「責任」,但我們有沒有同樣地要求自己?
圖靈其實不是在測試機器,而是在測試我們自己。

八、願我們有一天,能夠回應他的訊號
圖靈不是為了被理解而活,但他值得被理解。
他的人生不是為了喚起我們的悔意,而是提醒我們:科技的真正核心,不在於機器的能力,而在於我們能否以更寬容、更深刻的方式對待那些走在前面的人。
今天是圖靈的生日。寫下這篇文章時,我想的不是他留下的程式碼,而是他那個年代不曾被理解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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