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5日星期三

《命運—李洪林自傳》摘登 8 天安門廣場之夜

【按:奧威爾在《1984》中說:"谁掌握历史,谁就掌握未来;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历史。" 掌握中國現在的正在抹殺8964的歷史。以下是李洪林在自傳中記錄的他1989年五月在北京的經歷,可以幫助我們瞭解這段歷史。

天安門廣場之夜

我在五月初得了感冒,發高燒,不但「五四」國際學術討論會未能參加,原來開完會去福州的計劃也耽誤了。這場小病使我又進一步介入學生運動。

本來聽說「五四」靑年節過後大學生都要回校上課了,不料五月十三日天安門廣場忽然來了幾千學生靜坐絕食。 到了十四日,整個廣場都满了,中間是絕食的,四周是支援的。我家就在廣場東南一座高層樓房裡,從窗戶望去,廣場上人山人海,旗幟招展。

上午,光明日報記者戴晴來了電話,邀我下午兩點到報社開個座談會,談談時局問題。我剛剛退燒,四肢無力,實在不想去。但她堅持,並且說人不多,都是幾個熟人,勸我一定要來。人們對戴晴毀譽不一。她的身世等等我並不了解,在我和她交往中,覺得她思路敏捷,快人快語,是出色的記者。特別是爲反對「三峽工程」而奔走疾呼,是値得稱讚的,所以和她比較熟。現在她旣然堅持要我去,不好太固執,就答應了。

下午趕到光明日報社,已經晩了,座談會正在進行。于浩成、嚴家其、劉再復、李澤厚、包遵信、蘇曉康都在座。作家李陀也來了。溫元凱不知什麼時候從安徽來北京,也在這裡。另外一些人我就不認識了,大槪是報社的人。後來知道有一個年輕人是學生代表,大槪四點左右,有電話找戴晴。她接完電話對大家說:「閻明復來電話,他和李鐵映與學生代表談判陷入僵局,希望在座的學者能向學生代表作作工作,勸他們撤離廣場。明天戈爾巴喬夫到北京,我們要在廣場舉行歡迎儀式。事情已經緊急了。你們在學生中是有影響的,講話他們也許會聽。」(這不是當時記錄的原話,但大意決不錯。)

座談會開到這裡就中止了,大家議論了一下,都覺得應該勸勸學生。但是又不能站在政府立場講話,因爲學生已經拒絶了政府的要求。我們再去重複一遍毫無意義。大家商定,旣不站在這一邊,也不站在那一邊,而是站在學者和作家的立場,旣向政府提要求,也向學生提要求,這樣才顯得客觀,學生也容易聽得進去。於是有人起草《我們對當前局勢的緊急呼籲》,有人給閻明復打電話,有人聯繫與學生代表對話的場所。

《緊急呼籲》是蘇曉康起草的,年輕人手快,一會兒就寫好了。前面是對政府的要求,大意是肯定這次學生運動的性質是愛國的、民主的,要求政府承認學生自己選舉的組織是合法的。反對秋後算帳,特別是「反對以任何借口,任何名義,任何方法對靜坐絕食 的學生採取暴力。誰這樣做誰將成爲歷史罪人。」

《緊急呼籲》的後半部分是勸學生撤離廣場。其中有點批評,但很含蓄。比如說:「民主是逐步成長的,不能期望它在一天實現。」這就是說不能太性急,《呼籲》還反復讚揚理性精神,就是勸他們不要感情用事。

我深爲學生的眞誠所感動,但對局勢有點不祥的預感。出租汽車司機所說的軍隊已經開來的消息,使我深感不安。天安門廣場的對峙是一種危險的平衡,稍微加點外力就會出現可怕的後果。是不是有人希望事情惡化,甚至在促使它惡化呢?世界上的事情很複雜,不能沒有戒心。大學生都很單純,應該提醒他們不要中了別人之計。

出於這種考慮,我提議在《緊急呼籲》中必須加上這樣的意思:要提高警惕,防止有人蓄意使矛盾激化,挑起事端,使事態惡化。那將會出現親者痛而仇者快的後果。

大家同意了,並且讓我把這層意思加在原稿上。

原稿的結尾,原來是向學生保證:如果政府不接受前述三項要求,《緊急呼籲》的簽名者和學生一道並肩戰鬥到底。

我建議把這句話改一改,我們只能在各自的崗位上爲實現這些要求而努力,但不可能和學生「一道並肩戰鬥」。我說,我的體力就不可能和學生一道去遊行,更不可能去靜坐絕食。況且我本來就不讚成絕食。

大家也同意了,在結尾處作了修改,並且簽上名字,一共是十二個人。這就是後來被叫作《十二學者作家對時局的緊急呼籲》的由來。

這時與學生會面的地點已經安排好,在國務院信訪局接待處。

於是戴晴率領大家擠上一輛麵包車到信訪局去了。那個《緊急呼籲》也來不及打印,就用原稿複印了一些帶去了。

在信訪局和學生代表見面了。不記得由誰向代表們宣讀了我們的《呼籲》。學生代表們議論了一下,表示接受我們的意見。

我很高興,勸說成功了。

但是這還不夠。還有一些學生代表在中共中央統戰部,而且那裡還聚集著大量學生等待談判結果。所以學生代表要求我們到統戰 部去向那裡的代表和學生做工作。於是我們又上了汽車。

我眞佩服一些外國記者的本領。他們不知從什麼地方得到消息,居然找到了我們。我們上汽車時,一名外國電視台的記者扛著一架大攝像機也跟著上了車。戴晴好說歹說把他勸下去了。

汽車開到統戰部所在的府右街南口時,整個長安街已經擠滿了人。汽車緩緩地從人群中擠出一條空隙,慢慢地蠕動著進了府右街,開進統戰部的院子。

院子裡滿滿的都是學生。汽車開進來後,他們騰出一個圓圈。我們下車後就站在圓圈當中。

戴晴跑到統戰部辦公室樓裡去了良久,出來後和我們站在一起,借助一個擴音器大聲向學生宣讀《緊急呼籲》。

宣讀完了,還是不行,學生代表要求我們到天安門廣場直接勸說全體絕食學生。
我感到困惑。「代表」,顧名思義是代表絕食學生來談判的。 旣然代表已經接受了我們的呼籲,爲什麼還要我們再去勸說他們所代表的絕食學生呢?

還是這些代表解答了這個問題:

絕食學生雖然推選出代表,但是並不服從代表。每個學生都有權決定自己的行動。絕食學生雖然組織起來了,但是民主生活的基本規則——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在這裡不起作用。因此,光是代表們同意撤離廣場還不行,必須直接去說服全體絕食學生。

這眞是聞所未聞。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又問一下左右在場者,都是這麼說。其實不用問也行。旣然要我們去廣場直接勸全體學生,這本身就說明他們的代表不能代表他們。他們示威是要求民主,但是自己內部卻沒有建立起民主規則。這或許是民主實踐中難免的歷程?但願這種摸索的過程越短越好。

這時,我們已被大隊學生簇擁著向天安門廣場走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學生們手拉手組成兩隊人牆在我們兩邊走著,使我們不致被擠散。到廣場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只見黑鴉鴉一片,人山人海。我們改成單行,由學生代表領到廣場中心。靜坐的學生七手八腳遞過一些背包之類的物件叫我們坐下。

一些學生代表通過擴音器一個一個介紹我們十二個人,然後就要求我們講話。有幾個人即席講了幾句。我不善於言辭,沒有講。 接著還是由戴晴宣讀十二人的《緊急呼籲》。她的聲音時常被學生們熱烈的掌聲打斷。看來,這個「呼籲」在許多人心裡引起共鳴。 我覺得此行有望。

戴晴宣讀之後,就和學生們談判。這是一種奇怪的談判。她拿著一個手提擴音喇叭爲一方,廣場上全體絕食學生爲一方。學生有幾萬人,不可能人人都發言或表態。事實上只能是在廣場中心的這些人有發言權,遠處的即使發言,大家也聽不見。即使廣場中心的人,也是少數嗓門大的人最有發言權,因爲他們的聲音能蓋住別人的聲音。因此這幾個人的態度便成了左右局勢的力量。當然,這些聲音大的人自然會反映他身邊一些同學的意見,這意見也很可能有一个廣泛的代表性。但這畢竟不是經過常規民主程序集中起來的意見。

於是我才明白,這種「街頭民主」和人們通常說的「民主」不是一回事。通常的議事規則和選舉程序,要遵循少數服從多數這個基本的民主生活準則。但是它在「街頭民主」那裡卻簡直不能使用。即使人們想使用它,事實上也辦不到,因爲這是群衆運動。群衆運動不可能四平八穩,按部就班。在這種場合,激情往往壓倒理智,一個人振臂一呼會勝過多少人隅隅細語。

果然,事情正是這樣。

戴晴大槪在統戰部的時候已經從閻明復和李鐵映那裡討到底數了,所以她和學生談判時胸有成竹地在講條件。學生已經答應撤離廣場,條件是要求中央領導人出來見一面。正當戴晴和學生商量是請趙紫陽還是李鵬到廣場來的時候,事情突然起了變化。

黑暗中一個學生從戴晴手中奪過擴音啦叭,大聲喊道:

「同學們!讓我們宣讀絕食誓詞!」

於是他喊一句,全廣場學生就齊聲跟著喊一句。

我也記不淸他都喊了些什麼,只記得最後八個字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聲音宏亮,情感充沛,把這幾個字重複了好幾遍,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有力。這聲音迅速掌握了群衆。幾萬人都被他的激情所感染,用雷鳴般的聲音跟著他高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像大海的波濤一樣,把整個廣場通通淹沒。

這就是說,他們已經表示寸步不讓。那八個字就是反對任何妥協的鋼鐵誓言。在群衆被激情所驅使,像狂濤那樣洶湧澎湃的時候,一切冷靜的說理和細緻的分析都是多餘的,都是毫無意義的。在這種情緒的支配下,學生們聽取《緊急呼籲》和進行談判本身就已經是「軟弱妥協」,更不要說撤離廣場,那當然是「可恥的投降」 了。

於是,這十二個人的《緊急呼籲》,我們從下午到晚上六個小時的努力,便全都付之東流了。
人群多少有些騷動,十二個人被擠散。黑暗中我已找不到同行的人了。一個學生吿訴我,他們都走了。他又找來一個同伴,兩人奮力保護著我擠出廣場。

回到家中,已經是深夜了。茂英正在著急,不知我哪裡去了,見我回來了,才放下心。這一天,從下午到半夜,我晩飯未吃,滴水未進,所以到家後開玩笑說:「我也跑到天安門廣場『絕食』去了。」

一會兒,于浩成打電話來,問我到家沒有。他說,他們有四五個人從廣場回到統戰部,訴說呼籲失敗的情形。閻明復和李鐵映表示感謝,並且說,不用再做工作了,他們兩人也沒有辦法了。

看來,讓學生們和平撤走已經沒有可能,大槪要實行強制淸場了。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從窗戶裡望去,天安門廣場情形依舊,夜裡沒有強制淸場。原來接待戈爾巴喬夫的計劃改變了。我不知道昨天奪去喇叭的那人是誰,顯然他左右了當時的局勢,他那有聲有色慷慨激昂的演說使天安門廣場的幾萬學生決心堅持下去,使第二天的國事活動不得不改變計劃。他——一個年輕學生——是勝利者,我們十二個所謂「知名人士」是失敗者。這次勝敗的後果是什麼呢?歷史將怎樣評判這件事呢?


圖片:(1)李洪林1989年五月在天安門廣場;


(2)李洪林所住的樓(可以看到天安門廣場);


(3)李洪林6.4后被軟禁時寫的詩,其中提到他備受保守派攻擊的《科學和迷信》和《理論風雲》兩書

——转自李少民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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