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新奥尔良以卡车袭击人群和在拉斯维加斯自爆的两件跨年事件,根据肇事人遗留的理念信息判断,是两起性质不同的恶性事故。经过几天的思考,我觉得它们反映了同一种危险的精神症状,那症状发自得病的心灵。
人是群居动物。自从智人诞生,二十几万年来,人类通过伦常进化,渐渐以家庭、血缘、宗族、邻里、同学、朋友形成小群,从而组合成社会、民族的大群。人的不断进化,依赖于个体之间的沟通和协调。沟通是一切合作的基础。哪怕是导致了战事的失败沟通,也不失为有来有往的交道。
记得我童年时期,孩子的群落里就有领导者和从众者,有霸凌者和受欺者,在每一次"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中,或踢毽子、跳房子的玩耍中进行着相克相生、适者生存小生态。就是那样的孩提小生态,也无时不刻地充满沟通和协调。现在我们还能看到街巷里,小区里,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的以游戏玩耍建立的小社会吗?我在中国的小区里,极少看到我们童年那种玩嗨的孩子群。在国外,这种自发的游戏玩耍也属罕见。要玩儿,可以,家长们须提前预订时间,确定人员和地点。而孩提之乐,不就乐在随性和自发?孩子们交往的最可爱之处,不就是无话不谈,真诚交流吗?而现在的孩子们,从两三岁开始,就成了低头族,一个手机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倒是省了打架吵闹,省了家长们的是非扯皮,但他们长着长着,就长成了沟通无能的社交残障者。他们无论多苦闷,多需要排解苦闷,都不能像我们当年那样,投入到叽叽喳喳的小伙伴群里,或倾诉,或嘀咕,或被嘲笑一通,亦或寻衅打一架,借题发挥地宣泄掉浑身胀满的压力。
从最新信息看,贾巴尔(Shamsud-Din Jabbar)和李维斯博格(Matthew Livelsberger)的他杀和自杀,都是孤狼行动。前者为ISIS(伊斯兰国)理念所影响,实施的无差别屠杀跟所有恐怖活动手段相同。后者是对现实彻底绝望,以自身之死进谏世人。两人身份的相似处,就是他们都有着从军作战的经历。似乎曾与死亡多次擦肩而过,便将生命贬值,便看淡了死亡,包括无辜他人的死亡。二人还有个相似处,就是与家人关系的危机,以及私人生活的失意。他们内心感到的孤绝,不能通过与人交流沟通而排泄出去,只能原路返回,再被内心回收。被多次回收的怨愤和迷思以及执念,逐渐变质,成为以自杀加他杀来终极宣泄的毒素。因为不交流沟通,所以没有共情力,同情心,最终变成极致的自私者:世界因我存在而存在,若世界不以我的意志而转移,我宁可毁灭这世界。试想他俩若有一个半个知己,哪怕一个熟人或邻居,能借一只同情的耳朵,去聆听他们的苦楚憋屈,那耳朵等于一个盛装他们心灵呕吐物的器皿,事情会不同吗?
这种"器皿"我曾经遇到过多个,对我呕吐出的最危险的念头,都是默默盛装,最多给于三两句劝慰。应该说,这两个失败人生的最失败之处,是没有找到或错过了这样的聆听者。用同样寓意,便是错失了盛装他们心灵呕吐物的同情之耳。这样的同情之耳来自一颗共情之心,有时它属于终身伴侣,有时属于亲密朋友,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绝不仲裁你,任你吐尽内心淤积。这是我们当今生活中最大的缺失,这缺失在男性中尤为显著,因为男人们都争当硬汉,将诉苦抱怨视为软弱,于是死扛着即将崩塌的积雪,只等最后一片雪花飘落以触发整场雪崩。女性在寻找心灵倾吐器皿方面,是较为幸运的。她们从史前人类就被采集、种植等集体活动塑造出易于合群的本性,这本性在她们内心培养了一个沉睡的怨妇,一旦遇到不可承受之事,那怨妇就会苏醒,从而把身边的亲近者变成她们心灵呕吐的盛装器皿。家长里短的嚼舌,搬是弄非的恶习,在此时反而救了女性,被当做"器皿"者,此时若反馈几句偏心劝解,或者交换一两个同样糟心的秘密,那片造成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便飘往了别处。我在长篇小说《扶桑》中写道:"她跪着,却宽恕了所有站着的男人"。这是我受老子"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哲思启发所发的所谓女权宣言。男人的脆弱,在于他们的太要强,"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对于刚强者易折这一点,扶桑是看得很清的。有人说扶桑身具奴性,我只能诡秘一笑;她的强大,在于内心,是悟性的强大,是向死而生的强大。
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我们都是鱼》https://www.rfa.org/mandarin/guandian/pinglun/2024/12/25/ygl-yan-ge-ling-wo-men-dou-shi-yu/)谈到我们群体防护意识薄弱是因为群体健忘引起,现在,我认为那是偏颇之谈。防,是要从何处防起?要从每一个孩子,每一个家庭,每一个社区,每个朋友圈开始;护,便是对每一颗心灵增加关注和关怀。心灵是我们生命的"软件","软件中毒",后果有时比"硬件病态"更加可怕。一个得癌症的人,可以说他硬件得了重病,但只要他的心灵健康,绝不会在刹那间以全人类的他者为敌,尽可能多地消灭那些他者。贾巴尔预谋的开始,是想弑杀他的家人,但他考量到对家人的杀戮不会引起巨大社会反响,所以他决定拿陌生人开刀。也就是说,这类走极端的人类成员是有共同点的,那就是他们都有表演欲,他们或多或少都是"行为艺术家",在自己的终极的生命演出中,尽量多地为自己拉观众,因为他们的一生都缺乏旁人的关注和关怀,他们用毁灭自身和他人来博得关注。所以对此类恶性事件防范的开始,是对个体的关注,是对一个幼小孩童的关注,是对一个不愉快的朋友或熟人的关注。给于他人一点关注吧,这对我们自身是多么廉价的防护!
当今人们会花高价寻求心灵呕吐的盛装器皿,那一个个人形器皿,叫做心理咨询师。随着疫情对我们生活方式的永久改变,使我们更加离群索居,更加需要扩充心灵呕吐物的回收量,现在心理就诊可谓一诊难求,很多人在感到最后一片雪花正在飘来时求助心理诊所,而得到却是"本所不再接受新患者"的电子语音答复。就算你幸运,找到一个还有接纳量的诊所,你花几百块进行一次"呕吐",也很难得到一个真正理解的回声。从弗洛伊德到荣格,再到当代心理医学界,在人类无限复杂的心理迷宫里,他们只能指出为数不多的几种出路,倒是还不如碎嘴女人几句家长里短的帮腔,拉偏架。想想这有多可怕,我们同路行走的人群里,就有那些等着最后一片雪花飘来以触发他整个心灵崩溃,从而毁灭他人或自身的人。他们如我们一样穿衣戴帽,心里却万念俱灰,满心阴暗,视身边一切他者为敌,不惜与其同归于尽。假如我知道他们是谁,我愿意让我的耳朵做一只无限大的"器皿",盛装他们倾尽一生不如意的呕吐,我愿意稍微帮腔,小小地拉一点偏架,我愿意为他们挡住那最后一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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