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15日,上海封城進入第三週。搖滾歌手崔健在微信平台舉辦首次線上直播演唱會,攝影棚只有工作人員,沒有觀眾。然而這場實況直播,線上觀眾四千六百萬人,按贊一億兩千萬次,打破中國直播演唱會紀錄。換算成實體規模,這場演出的觀眾,大約等於阿妹連辦十二場小巨蛋演唱會觀眾總人數的三百五十倍。
這不只是一場中年人集體懷舊的儀式:四千六百萬觀眾,許多在崔健成名的年代都還沒出生。「娛樂至死」的風吹了許多年,不免令人反胃。時代兜兜轉轉,又把這位搖滾先知推到了風頭浪尖。崔健那些乍看不合時宜的搖滾,居然又變成了這個莫可名狀的時代宣洩集體苦悶的出口。
是的,「老崔」剛滿六十,舊時代的說法是「花甲之年」。距他1986發表「一無所有」倏忽三十六年矣。生於文革前北京「軍區大院兒」,暴紅於改革開放大潮驟起的八十年代,崔健大半生歲月,中國社會劇烈翻騰不知幾世幾劫。同代音樂人,甚至比他年輕十來歲的晚輩,倘若還沒退休韜光養晦,也多半是出來唱唱懷舊金曲,賺賺中年人憶苦思甜緬懷青春的淚水。崔健卻不是這樣:2021年他發行新專輯《飛狗》,磅礡,硬氣,一貫地倔強,一貫地不合時宜。在中國年輕人愈來愈自暴自棄,「內卷」、「躺平」,甚至宣稱「我們是最後一代」的時代,老崔還是繃著一臉的憤怒和不甘心,拒絕向虛無投降。
那場線上演出兩個半月之後,崔健以《飛狗》拿下33屆金曲獎「最佳華語男演唱人」。他寫下真摯洞見的感言:「一個新的時代在等待著你,你是否已經準備好了下車!你曾經所有的經歷加上你有過的質疑,會變成一張新的車票,可以登上通往一個更賦有挑戰和質疑世界的音樂列車。」
「你曾經所有的經歷」,這句話蘊藏多少歷史風雨。是的,在這經常令人如鯁在喉、無言以對的時代,崔健總是不願意困在迷茫裡。他從不畏懼新時代撲面而來,從不把臉別開。「挑戰和質疑世界」是六十歲老戰士的自許,卻也有十八歲少年的豪情。
《飛狗》專輯八首歌,曲曲相扣,聲氣綿延相連。儘管樂手編制相對簡單,音場之澎湃,之細膩,之飽滿,仍然令人咋舌。搖滾的核心不是歌詞、不是旋律,永遠是節奏:崔健嘶啞的嗓子是引導一切的動機,帶著樂手前進,時而咬牙切齒,時而低吼輕吟。鼓、貝斯、吉他的主線條相互交織,錯落有致,形成一種量體沉墜、充滿挑釁張力的臨場感。老戰友劉元的薩克斯風和嗩吶,依舊鮮烈勇猛。那樣的律動,大抵來自崔健跟這幫樂手多年玩爵士樂的功底。節奏永遠是活的:在這危機四伏的世界,你得踩穩了,才能奔跑向前。
他的曲式結構仍是大塊寫意,經常歸返藍調的結體,遂能不落痕跡融入黑人福音味道的女聲合唱,以及遙遙呼應八十年代「西北風」民樂氣質的五聲音階。來自馬達加斯加的吉他手艾迪和崔健從「一無所有」的年代一路玩到現在,那是三十幾年一起呼吸的默契。鏗鏗然的藍調木吉他,尤其彈起滑弦(slide),大匠不工,是狂草的飛白,是山鷹盤旋的俯衝和爬升,是颶風前夕的浪頭。我不記得在中文世界聽到過比這張專輯更銷魂的搖滾木吉他。
從前讀西方樂評,對經典樂團的最高禮讚是一組矛盾的形容詞:loose but tight,「既鬆且緊」──默契夠好,才能「滴水不透」。厚積薄發,才能「游刃有餘」。崔健的樂隊,是完美的示範。
崔健的詩句,仍然揉合了國族寓言的「大我」與感官情愛的「小我」,仍然處處閃現「像一把刀子」的鋒芒──他要逆天行走,飛到銀河,擊穿那龐然大物的肚臍眼。他帶我們穿過那撐著場面的鏡子,看見孔雀的屁股,看見無限尷尬的風光。他說你的藉口就是你的自由,卻不知道我也畫天為牢。他說我是黎明前的黑,渴望被大風吹,被大浪推,可海水卻乾燥得像風,風卻柔情得似水。他問我們到底是牛身上流著兔子的血,還是兔子身上流著牛的血?在結束曲「繼續」,他唱出這樣驚心動魄的句子:
現實站起來,像個海綿體
插在你嘴裡,還要你呼吸......
權力高懸起,遮風擋雨
棲身的土地恐懼......
身體站起來,要帶腦袋出去
推翻這牆體,呼吸空氣
大棒子落下,擊打我如雨
你隨我站起,身體顫慄
僅僅是站立,在出生的土地
天空壓下來,考驗我的耐力
你的身體彎曲,為我哭泣
你的心卻要我繼續
能寫出這樣的歌,何須討好年輕人?他仍是睥睨時代的先鋒。老崔畢竟不老,他的心,比我們都年輕。
(寫給《財訊》)
【延伸閱聽】
一、這是我 2014 年連續兩星期紀念崔健 1989 年永遠改變中國搖滾史的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25 週年特別節目。在我三十多年的廣播生涯中,這算是自己覺得特別值得紀念的節目之一。
二、這是我在 2016 年為他上張專輯《光凍》做的廣播特輯,《飛狗》的音樂延續、深化了《光凍》開始探索的方向,個人認為是崔健音樂生涯值得大書特書的全新篇章。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