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余英時教授早在上個世紀末,就窺見俄羅斯的「精神贫困」,並拿來比照中國大陸的衰敗,稱其「还远在俄国之上」。所以「布查大屠殺」震驚世界,乃有前因,俄羅斯或由此跌入深淵,世人還在惋惜它曾經的「文風鼎盛」,殊不知十月革命和斯大林暴政早就毀了這個民族,嗣後發生的一種文明和精神的崩解,俄國知識分子有多少剖析?普京政權恰是那種空洞的產物,所以物靈殘缺並嗜血,而中國人須擔憂的,則是未來東亞將會發生怎樣的殘暴。】
中土的灭顶之灾,早在上个世纪初就有沉痛预兆,即王国维沉昆明湖之殉难,此文化中人勘破大难临头,而亿万众生尚沉睡不醒。陈寅恪诠释道:「凡一种文化,值其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爲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陈寅恪悲唱「巨劫奇变」,尚在五十年代,又几十年逝去,中国才真真「劫尽变穷」,乃是穿越了一个「全球化」、攀附了一个「经济奇迹」、搭上了大江山川、赔上了千性万命。尤其后三十年,中国的这个极权制度,穿越三道生死关隘——「六四」屠杀合法性危机、市场经济、互联网社会,不但毫发无损,反而被淬炼得前所未有的强大与邪恶,以致近现代以来西方学界积累的「专制集权」知识,皆无力解释这个「东方不败」:它如何可以一场饥饿接一场文革,然后要救「亡党」,却再来一场大屠杀,便迎来二十年经济起飞、贫富崩裂、阶级对立和道德滑坡,有谁写过这三十年的狂澜、污浊、惊悸、血泪?又有谁梳理过思潮风俗、世态百媚、幽史秽闻、精灵魍魉?更有谁追问过它的肇始?
这已经亡掉的中国,还在「劫尽变穷」,却直接衔接到「岁月静好」,在一个油腻腻的「盛世」里,连「思想也变成内裤」,加上不准「妄议」,巨婴们把顺口溜玩到了「后现代」水平,还人人具备了「马桶精神,按一下,什么都干净了」;孩子们也「变不成狼了」,因为「喝水不达标吃食品有毒,盖学校危房,校车没钱,教育没钱,医保没钱,社保没钱,环保没钱」……中国「亡天下」之后,再添「魔幻」岁月,莫非「鬼推磨」耶?
这场劫难的机制,又跟中华民族的近代耻辱,来了个彻底颠倒:旧式坚船利炮的西洋,数点着人权纪录来签订单;往昔「反帝仇外」的党中央,每一届「核心」都是第一站去华盛顿报到;士大夫两千年的浩然之气,已愀然灭绝,神州好似被一个「外来政权」统治,一半靠的是知识界自动缴械;欧美贪婪中国廉价劳力,不惜让渡诸多价值和信守,乃至昏昏然扶持了一个「韬光养晦」的极权对手,悔之晚矣。
还有北邻的苏俄。当年毛泽东要从农民嘴里抠下粮食来,去跟史达林交换一个「工业化」,不惜中国饿死几千万。共产党和社会主义,都是那边「一声炮响」输送过来的,而今却颠倒了,2006年普京作《国情咨文》称俄罗斯面临人口减少的危机,一是大量移民,二是婴儿出生死亡率高,两者似乎都是某种信号:俄罗斯大地经过七十年暴政,已成一不适宜人类居住地,只剩下丰富的石油,挖来卖给东南穿金戴银的小兄弟。
『在世纪末的今天,中国的精神贫困更远在物质贫困之上,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1994年以研究欧洲中古文化史着名的俄国史学家古烈维奇(Aaron I. Gurevich)在谈到苏联解体后俄国的一般思想状态时指出:官方意识形态长期压抑下俄国民间文化的多层积淀,在极权体制崩溃之后,突然爆发了出来。无论是政客、史学家、学人对此都毫无心理准备。与此同时,数十年来宰製了史学思维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完全失去了信用,留下来的则是一片「哲学空白」(philosophical void)。而填补这一大片空白的便是神秘主义、「怪力乱神」(occultism),以至侵略性的沙文主义等等现成的东西。
『几年前我初读此文便印象很深,今天我更感到中国精神的贫困还远在俄国之上,因为俄国在极权时代仍存在着东正教的根荄,更重要的是文学的反抗传统始终不绝如缕,有一些作家和诗人即使在史达林统治下也不肯在思想上作一丝一毫的妥协。我们只要一读伯林(Isaiah Berlin)的那篇访谈录便可见其大概。今天中国一般人民的精神饥渴所达到的深度和广度,真可谓史无前例。』
上引史学家余英时所言,他在上个世纪就曾「发生一个很深的感慨」,转而不啻又成他的预言,哲学空白、神秘主义、怪力乱神、侵略性沙文主义,这些「精神贫困」,都在中国一一降临了。
一个突然崛起的经济大国,又获得升级版集权方式,乃是二十世纪都未曾出现过的奇观,然而这恰是中国之亡。余英时的第二层意思,又比较中俄知识分子,中国「士大夫」亡得更彻底。这个阶层在古代轻易不向暴君低头,哪怕千刀万剐,而四九后最著名的大知识分子们,群体性向现代极权臣服,并以其知识的权威协助极权,彷佛整个中国文明死去,坊间过去有「京城四大不要脸」之谓,后来又酿成「盛世」里文人名流「赛着不要脸」之竞争,令这半个多世纪,极权得以施行人文大杀,何尝不是一部中国读书人的耻辱史?
一年前资中筠与友人书称:「京津沪三大城市,可谓烈火烹油之势,锦绣繁华之乡」,令她绝望!若论这个民族至今大梦不醒,还在明末清末,并不真实,民间无社会,底层求生活,令吃瓜大众尚无政治含义;经济起飞虽创造了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眼下只有外逃冲动;知识阶层被彻底边缘化,在金钱至上利益驱动的社会里,不仅是权力的婢女,也是娱乐的丫头,其政治上的含义甚至是负面的;党内「改革成分」缺氧化、临终化、僵化,比知识阶层更加遁形;政治上的真实是,人大代表们居然是百分之百拥护专制;知识分子趋炎附势、买尊求荣者,俯拾即是;百姓依然是漠然的看客,贪图眼前安乐;稍微富裕、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则绝不肯当「出头椽子」;中国已经到了世事不可堪闻问的地步,西洋也在衰退,世道黯然之下,梳理这三十年,得一部《鬼推磨》,或为一个大哉问,以飨读者。
二〇一九年八月一日
——《鬼推磨●序》
——作者脸书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