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3日星期五

吳國光:與鷹為鄰—— 全球疫期中的生活隨感

之一:鄰里的小街

(2020/03/29)


今天上午陽光燦爛,照例與內人在鄰里走路——平日是下午走,周日則上午走。街上的人,比平常日子裡的周日還要多些,大約每走上四、五分鐘總會遠遠遇上一個兩個的——說是遠遠,因為老遠看見有人從那邊迎面來了,我們就換到馬路另一邊去。有時甚至會為了躲人而特意拐進旁邊的小一些的街道。


這一拐,就有一些新的發現:那都是平日裡走不到的街道,那裏的房子、草坪、滿樹的花,也因此都是平日裡看不到的。如果在不熟悉的街道上連續走上那麼十來分鐘,就不免會有恍然不知身在何地的感覺,身邊的小街好似遠方的某個旅遊地,人生的新鮮感於是淡淡地飄散進春天的氣息。


此地的鄰里街道,設計有很多不通的小街道。為的是減少穿行的車輛,求其安靜。這時當然必須一百八十度轉彎。同一條小街,同幾棟房子,換了個方向來走、來看,景觀又自不同,也給人新鮮感。


人類歷史也是這樣,並不一定每一條路都是走得通的。有些路,人們走了許多年之後,才發現此路不通;有些路,拐也拐不回去——應該說,在人類歷史上,不通的路,大都是拐不回去的,因為時間是一維的,一路走來的歷史經歷是不可能一筆勾銷的。人類的進化,因此有彎路,有歧路,有死胡同——多年前我讀一本關於人類流傳的種種神秘現象的歷史,得到的就是這樣一種方法論啟示:許多後來視為神秘的東西,可能就是當年進化的一支走入了某個死胡同,滅絕在了那裡,後來發現其遺跡的人們,按那走通了進化之路的邏輯,就怎麼也理解不了那一現象了。


能滅絕一個部落、一個國家、一部分人類的東西,並不少;甚至,能夠滅絕整個人類的東西,在人類已經具有了神一樣的種種能力的今天,也還不僅存在,而且時時發威。當今這場大瘟疫即是一例。面對這樣的危機,人們要努力生存下去,也要把真相記載下來。不然,索多瑪的鹽柱,就會成為不可索解的东西。"他們的屍首就倒在大城裡的街上"(啟示錄11:8)——如果後人不知道2010年代的武漢、中國走的是怎樣的路子,當他們用某種科技手段發掘、還原並看到了這種景象的錄影時,不就只能認為那是一種神秘現象嗎?




之二:孤獨與清潔

(2020/03/30)


本週是這學期最後一週上課。當然,所有課程在兩週前都已經改為網上進行了。學校裡的會議,能不開的都不開了,非開不可的也是線上舉行。


我感覺,線上交流的效果不怎麼好。吹牛吹了多少年的似乎無所不能的種種線上交流軟件,平時大家偶爾用用,似乎沒有什麼大問題,等真的要人人使用、完全依靠這些東西了,就會發現還是容量有限、交流不便、缺陷很多。當然,這次全球疫情危機會給相關技術帶來進一步發展的機會和動力,那是另外一個話題。


自3月12日之後,我已經18天不出門——除了每天外出快走50分鐘作為鍛煉之外。我平時走的速度是每分鐘143步,8.5分鐘一公里。這段時間大多和內人一起走,速度慢一些。她本來是每天和鄰居女士去爬山;她們總是邊走邊聊,鍛煉結合social。我習慣獨行,喜歡走的時候放飛思緒。唯一的苦惱是:50分鐘走下來,所浮現的關於寫作的種種想法,十年也寫不完;一個星期走路所思,足夠寫上一輩子。


現在流行的social distancing,其實就是我平時的生活狀態。不對,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現在這種social distancing並不適用於線上,人們通過網絡還是相互密切地聯繫著,而我的線上social也很少。不用手機,不用社交媒體——哈,上Facebook是唯一例外。最近在想,是不是改變一下?還沒有想好。全球疫情危機以來,上Facebook已經比過去頻繁多了;也許哪天就突然破門而出了哈。


很多朋友都批評我不用手機,大學同學說"就你不上咱班同學的微信群,你去潛水也好嘛"。我總是說:容我再堅持幾年。堅持什麼呢?就是堅持這種自我隔離的生活方式。這個世界太喧鬧了!因此,它浮躁、淺薄、混亂、骯髒、虛榮、腐敗。中國人尤其喧鬧,離開和別人之間的唧唧喳喳、推推搡搡、擁來擠去、吆三喝四,就會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失魂落魄、不知生趣。我非常、非常不喜歡這種狀態。在我看來,一個喧鬧的人,很難誠實,更很難有智慧;一個喧鬧的世界,必定是一個低劣的世界,也會是一個飛速墮落的世界。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這種狀態,只能自己躲開。


在我看來,這次大疫與那種以喧鬧為特點的生活很有關係。不然,怎麼需要social distancing來作為應對疫情的主要手段呢?可是,人們有沒有在人生哲學層面對此做一些反思呢?很多很多人,仍然害怕孤獨到了病態的地步。他們不知道,當尼采在自傳中開卷自問"為什麼我這樣智慧?"之後,他自己給出的答案就是:孤獨與清潔。是的,孤獨與清潔,這不也正是克制病毒的兩大法寶嗎?


我願這樣生活:孤獨而清潔,如尼采所說:"與老鷹為鄰,與白雪為鄰,與太陽為鄰"。



之三:全球大戰,敵人是誰?

(2020/03/31)


三月過去了。這是怎樣的一個三月!表面的喧囂看似退潮,人們心中的焦慮卻在激烈翻湧;平靜與動盪渾然一體,無力感與切身感兩面互嵌。頭上沒有轟響的砲彈或轟炸機,身邊卻可能到處隱藏著病毒殺手;危險,但沒有信號;致命,卻不知何來、因何、為何、如何。藉著浩浩蕩蕩的全球化,一個無賴、一個懦夫、一個白痴,僅需要有權力幹掉一個吹哨人,就可以把全部人類推到巨大的災難之中。


不錯,是全部人類 —— 不分黃白黑,無論亞歐美。在這個意義上,此前的所有被冠以"世界"頭銜的重大歷史事件,相比之下都不過是部落事件、教區事件、或至多是地域事件。張倫兄說這是第三次世界大戰,說得很好。不過,我卻想說:也許不是吧?這應該是第一次全球大戰。


最糟糕的是,人們不知道敵人是誰。是冠狀病毒嗎?以戰爭的眼光來看,病毒似乎更應被看作敵人的武器,而不是敵人本身。不同類的事物,難以構成敵對關係:颶風或地震都會使很多人喪命,但颶風或地震都不是人類的敵人;它們只是對人類有害的自然現象。你可以說,那是大自然的武器,以之來毀滅人類。可是,大自然也不是人類的敵人,毋寧說那是人類的母親。這場史上第一次全球大戰,對人類的攻擊究竟來自何處?為什麼站在第一線的負有警衛人類的使命的哨兵早早就被幹掉?為什麼不斷出現軍情的謊報而導致病毒的攻勢節節得利揮師全球?這都是讓人不能不深思的嚴峻問題。


我沒有任何要往某種陰謀論上引導的企圖。相反,我想說的是某種意在超越地緣政治的觀點。說這不是世界大戰而是全球大戰,強調的就是:問題的癥結,不在國與國之間,不在民族與民族之間,不在文明與文明之間,也不在人種與人種之間。歷史上的兩次世界大戰,都發生在這些單位之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這次大疫似不宜視為第三次世界大戰。但是,這也並不是人類與大自然之間的戰爭,即:不是大自然要毀滅人類,當然也不是人類要毀滅大自然。那麼,人們究竟是在和什麼東西作戰?我要提的就是這麼一個問題。


這無關陰謀論;它關乎本體論。就是說:人類生活中,有什麼東西是與人類生命本身在本體意義上互不相容的嗎?如果有,那就是人類的敵人,也就是這場全球大戰的敵人。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尋求答案的思路與邏輯——應該只是很模糊的思路、很初級的邏輯,所以由之我還難以找到答案。


也許應該深入一些,繼續思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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