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我愛愚人節
(2020/04/01)
我喜歡今天這個日子。是的,四月一日,西俗"愚人節"。同是所謂"節日",這一天,比起五月一日、七月一日(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加拿大)、八月一日、十月一日,不是都高明得太多太多嗎?也許僅有六月一日可以與之媲美:天真的兒童們,與另類天真的傻瓜們,真是世間最可愛的人。
這個日子不僅天真,而且智慧。在我看來,這簡直就是一年365天裡最有智慧的一個日子。或曰:這不是愚人的節日嗎,怎麼就智慧了呢?我說:那麼,你知道誰是愚人嗎?
好像沒有人探討過這個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很值得探討。愚人節的英文說法之一,是All Fools' Day —— 這也是我鍾意的那種說法;我甚至願意將之譯為"全愚人節"。也就是說,我將之理解為:所有人都是愚人;而不是理解為:所有那些傻瓜。後一種理解當然更為流行,但事實上,它必定導向我那種理解。
有人問蘇格拉底:"為什麼說你是整個希臘最聰明的人呢?"蘇格拉底說:"因為我知道自己無知"。反過來,不知道自己無知的人,就是愚人。當你說"所有那些傻瓜"時,你以為自己不是傻瓜;但按蘇格拉底的邏輯,這恰恰表明你是傻瓜。你以為別人愚蠢,正見出你自己愚蠢;因而,所有人都是愚人:有被人看作愚人的愚人,還有許許多多看別人是愚人而自己不自認愚人的愚人。於是,四月一日,是我們所有人的節日。當然也是我的節日,所以我喜歡這一天。
你如果懂得了上述道理,那麼,愚人節就是對我們的警醒與祝福。至少,在這一天,我們能夠意識到自己是傻瓜,因此開啟了智慧之門的一道門縫。一年364天中的傲慢與自以為是,到了四月一日這一天,你是看到別人是傻瓜而加倍傲慢並自以為是呢,還是警醒到自己也是傻瓜而稍稍打消那種傲慢與自以為是呢?在這一天,如果你還不能有片刻的自我反省,恐怕你就將永與智慧隔絕了吧?
而且,這還是個充滿幽默的日子啊!這個好笑的世界,並不是每天大家都有心要講講笑話的吧?哪怕是惡作劇,也比劇作惡要好太多太多吧?單單為了這一條,我倒寧願每天都是四月一日呢!
兼具天真、智慧與幽默,這不是人生在精神上的最高境界嗎?更何況,這一天,四月天,正是春風和煦、雜花生樹的日子呢!這就好比一個天真、智慧、幽默的人,還有一張美麗且微笑的臉,有一副溫和而輕柔的好脾氣,有一種青春的生機勃勃——那簡直就要是一個完美的人了哈。
之五:記憶力的貶值
(2020/04/02)
自從有了電腦,特別是有了互聯網,人的記憶力似乎就迅速地、大幅度地貶值了。我把這看作人類的一個轉折性的退化。很多災難由此而生;甚至,將來有一天,如果人類滅絕了,我相信一個根本原因是在這裡。
大貶值當然有大貶值的理由。開初時,有了電子計算器,小學生就不大需要死背小九九了。可那種計算器,與今天的手提電腦、平板電腦、蘋果手機等等相比,其間的差距,簡直就像石器時代的一塊燧石與工業革命中的蒸汽機之間的差距那麼大。現在,就是用自己的電腦儲存資料,也早就遠遠落伍了。網上連線找資料,方便快捷;自己的電子資料,也都放到了☁️上。有了這麼方便的外腦,而且是記憶功能比人類大腦強大到千萬倍的外腦,人的記憶力,相比之下就很沒有價值了。
於是乎,人們致力於發展能夠保存記憶的硬體,鮮有人還在乎如何去開發自己那個外頭一層不很堅硬的殼子、內裡儲存容量有限的大腦的記憶力。說實話,如果單是為了記憶,人們真該砍掉自己的大腦,在那個部位安裝上同樣那麼大一塊的硬碟,那豈不人人都要比天才還要天才了嗎?
可惜,在人類還沒有能夠這樣改頭換面之前,現在這個肉質的大腦就已經退化到了近似老年癡呆症患者的記憶水準。當這次新冠病毒疫情來襲時,人們(包括生活在當年重災區的香港的人們)居然鮮有憶及2003年的薩斯者。每當看到有人說這次疫情"突如其來",我就想:17年前您還不記事呢吧?天下有什麼事會第二次"突如其來"呢?
就是一個當年還不記事的某人,其實也沒有理由那樣說。人類有集體記憶——這早在1925年就有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提出來了。豈止人類?動物也有集體記憶,而且能夠代代傳承這種記憶,這對它們的生存至關重要。這些年,不是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年輕人,他/她會一臉無辜地表示:您說的那事兒發生時,我還沒有出生呢!我是不是應該這樣回答這種人呢:是的,您還沒有出生,人類也就還沒有開始,因此那都與您無關。
因此,前兩天得到一位在加拿大某大學任教、大陸背景的年輕教授的電郵,很是讓我安慰。他回憶說:17年前,他正在香港中文大學讀大一,當時旁邊宿舍的同學因在威爾斯親王醫院實習,不幸中招去世,他也因此被隔離了兩週。我看,他對當前情形的認識,因此便有了時間的深度。
沒有記憶力的人,恐怕只能說是白痴吧?沒有記憶力的民族,難道能夠有未來?沒有記憶力的人類,應該很快就會滅絕掉的 —— 我這樣猜測。
之六: 神農架中"十日談"
(2020/04/03)
再過幾個小時,我的航班就將降落在羅馬達芬奇機場。舷窗外是一片最後的夜色,懷擁綿綿雲朵在時間的秒鐘中緩緩旋舞的幽微光線,展示著黎明正如花苞般在天際一絲絲綻放開來……
可惜,這是一趟已經取消了的旅程。此刻的我,還坐在家裡的客廳中,剛剛用過簡單的晚餐,喝了一杯紅酒,正是一天最為慵懶的時刻。
但我此刻的心緒卻完全說不上輕鬆;它墜入了宇宙間最深最深的陷阱,那就是時間的深處。我仿佛置身公元1348年:在義大利,"發生了一場可怖的瘟疫…… 它最初發生在東方...... 不斷地一處處蔓延開去,後來竟不幸傳播到了西方。大家都束手無策,一點防止的辦法也拿不出來...... 到了那一年的初春…… 災難的情況立刻嚴重起來......"
這是卜伽丘(Giovanni Boccaccio)名著《十日談》(The Decameron)的開頭(译文参见方平、王科一译本)。大約十天前,我在這裡引用過了。當時,除了對義大利人的祝福,我只有短短十幾個字的感想:"谁承想,672年之後,此悲慘情景再現......"
所幸,那場災難開出了絢麗的文明之花。沒有文藝復興,便不會有今天的人類文明。直接以那場黑死病為背景而展開的《十日談》,在這奼紫嫣紅中自有其綽約風姿。我對此書鍾情已久;那是將近四十年前,由於某種機緣,我在入學研究院後寫的第一篇論文,題目就是"《十日談》與《紅樓夢》"(載《紅樓夢學刊》1984年第3期)。難免,這兩個多月來,我好多次對內人說到:武漢之後,中國也應該有本《十日談》吧?
同樣好多次,我隨即否定了這種奢望。原因無他,蓋:沒有反省,沒有智慧,沒有新觀念,人類就只能被災難所摧毀,而不可能在災難中新生。三十年來,或許更長時間以來,中國還有反省、智慧與新的觀念嗎?就是那些已經甚為古老的智慧,也大都早被壓制、摧毀、埋葬了吧?謂予不信,不妨聽聽這句話:"我們人類是天生一律平等的,只有品德才是區分人類的標準,那發揮大才大德的才當得起一個'貴';否則就只能算是'賤'"—— 這應該不算什麼石破天驚之語了吧?然而,在中國,今天誰敢這樣大聲宣告呢?
我想像,有那麼幾個青年男女,在武漢封城之際,逃進了神農架的一個什麼地方,在那兒互講故事,猶如《十日談》那般。要講述當代中國官員、富豪、甚至小民的荒淫故事,其"精彩"應絕不下於《十日談》中所載;但要表達反省與新觀念呢?很難想像有人能說出上引綺絲夢達在《十日談》第四天所說的這種想法呢!無奈,結尾恐怕只能安排她們都死在神農架,大家一"賤"到底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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