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7日星期四

陈小雅:二、与于光远合作的开端


“任何一个人想写一个人,他都有这个权利.而且怎么写是他的事…他尽可以背着我去搜集我的材料.我不会配合.但是,我愿意配合你,给你提供一些便利."——我帮助他,变成了他帮助我!

1992.12.15     星期三    晴
   "新闻联播"完了,好容易等到了<<爱你没商量>>的开演.听说这是继<<编辑部的故事>>之后,王朔的又一部叫座的电视片.宣布我被政治学所推荐为副编审的那天,会前,所长吴大英以我开的一个玩笑判定,"你可以当第二王朔!"
   "都第四集了,还看什么?"XX在一旁不满地说.
   我瞥了他一眼.我看电视很少,向来只看社会反映强烈的片子.他为什么老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
   我的眼睛又转到屏幕上.
   "小雅!"里面有人叫.是父亲.
   "电话."真有点儿对不起他,许多年来,他好象成了我的守电话机的老头儿.
   我不得不起身,暂时丢开王朔.
   大概是XXX来的吧?在我跑向电话机时,心里估计着电话那一头的人物是谁.他马上要来京看我,前天还收到了他寄给我的我明年的生日卡."我一看到这张卡片时,第一个想到的是寄给你.虽说生日尚早,但我还是想及早的寄去.谁知到了那时,我还是否在......总有一天你会真知道我的心思."我理解他,也真知道他爱我.但我宁愿装出不知道的样子.谁要他光冒烟不着火呢?
   "这么早把生日卡寄给你,这不是在咒你吗?"XX的话,有点不中听.
   "我可不这么想!"
   "喂!我是于光远."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儿柔弱,但却让我心跳!
终于有回音了!其实,我不过才等了一天.不过这一天中我老在想,他可能不会给我打电话.因为我的信(我将11月29日的日记寄给他了)中说了.如果上次那件事他觉得不必再议,他就不用和我联系了.因为,不管他的言词多么婉转,我都会受不了的.
   "噢!您已经看了我的信了吗?"我问.
   "是的.首先,我想说,你应该花一些时间把胡老的东西完成.他是需要帮助的,也是有这个......这个......"我知道,他想说,他应该享有社会的那种尊敬,他有价值.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他问我.
   我说了今年的计划.
   "可你信中不是说还要搞两三年吗?"
   "那是胡老的意思.我觉得,我不可能两三年只作这一件事.况且,有一个出版环境的问题,早了也出不来.何况......我觉得,在对比中,才能把一个人展示得更充分."电话那头的短暂沉默,使我有点儿着急:"比方说,您和他,就有很大的不同.尽管外面的人认为,你们都一样.都是所谓民主派."
   "自由派...."他提示说.我一时未及问他对这些"头衔"的看法.不知道他自己更喜欢哪一种.比如,在我的朋友中,人们愿意把胡派称为"民主派",而把赵派称为"自由派".但此议不能周延二者的许多特征,特别是从政治角度看问题时.如胡的"运动癖",实际上是极权主义的行为模式;赵的权威主义,与自由主义恐怕也风马牛不相及.
   "但我是觉得你很有必要搞好他这件事的.他需要,而且他也值得."
   "可,我们的距离......他有时老在一些没必要的地方纠缠不休"这是我的最新感受.我意识到,所谓党性.人民性的问题,在老人的身上,已经构成"情结".而表面随和的我,骨子里又是绝不愿为迁就别人而浪费时间的.
   "怎么呢?"那边的声音有点儿惊讶.
   "比如说,我觉得`党性'`人民性'的问题,是他为自己设置的一个陷井."
   电话里传来了于老的笑声.但听得出,他在一个晚辈面前,不想表示对他的这位同党的不礼貌.
   "我也和他说过,`你要写这个东西,就要换题目'.但他是一定要讲这个问题的,因为......"于老讲到这里,好象压低了嗓子似的:
   "......因为,他就是因这个问题才......这个......这个"
   "......才遭受不公平待遇?"
   "嗯...社会上才......"我想,他是讲,奠定他的社会历史地位的原因.当然也是他不幸的原因.
  "那么,我说,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他说.他想,任何一个人想写一个人,他都有这个权利.而且怎么写是他的事.我不同意,可以反驳.比方我讨厌的人,他要写,那他尽可以背着我去搜集我的材料.我不会配合."
   "那太好了!我觉得您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民主战士的作风,哪怕是对待自己的问题,也能对人宽容.而不只是要求别人宽容."我真心赞美道.
   "......但是,我愿意配合你,给你提供一些便利."他接着说."你有两个特点:一是你对此看来很有热情.二是你的文笔还不错."
   "不,还不通俗."我的确为此有点儿伤脑筋.              
   "我还以为昨天开会你会在场呢!但是你不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说.
   他大概第一是想解释,为什么他现在才和我通电话.如果我去参加了会,那他可能就会当面向我讲了.
   "什么会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答什么好.
   "在北京饭店.也是老郑叫我去的.我觉得你应该在场.有时候从旁边观察一个人,比较重要."
   "是的!可我不太参与老郑他们的活动."
   "啊,我是想说,可以创造些条件.比如说,通过一些短途的旅行.在火车上谈话,有时是很好的."
   不错,车窗外的景色在流动,思绪在飞舞.
   "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他又重复强调了一遍,他只是愿意帮助我.
   我私下里想,他的回答真艺术.既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又告诉了我一切.我隐隐地感觉到他的自尊.与上次说到这事的性质是我帮助他时不同,这次,是他宣布帮助我.看来,我不会被他当作选定的作传人.这大概是回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那番蠢透了的关于"专利权"的讲法的.但这样很好,这样,我反而可以更轻松.发生在100多年前的法国大革命仅仅一次,但法国大革命史却可有上百部,为什么一个人就不可以有几种传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个富矿,天生就有被广泛开掘的权利.谁认为自己取得了一把解谜的钥匙,他就可以式着去开一把锁.
   他接着告诉我,昨天的会上,他又发了一篇议论.是关于社会主义生产目的的问题,他修正了以前的观点.以前他说,生产的目的是为了消费,而现在他补充说,也希望那些原抱着一种社会责任感"下海"的人,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不要只为挣钱而挣钱.所以,社会主义生产还有另一个目的.
   "是不是可以说,满足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需要?"我问.
   "是,我说的就是包括在精神需要中的东西."
   "那资本主义的生产,不也是满足这两种需要的吗?比如,一个人挣了钱,然后去搞人类学研究......"
   "当然也有.这又涉及什么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定义的问题.这一扯开就很大了......"他不想继续跟我纠缠这个问题了.                                            
   他强调写传的事不必拘泥于形式,而且主动权在我这里.我们都觉得太正经可能不利于展示自然的一面,或不利于自然的感受.
   "但是,我想了解,您的生活习惯:一般在什么时候写作,什么时候聊天?"
   "没有什么一定的程式.我想写一点东西的时候,桌子上,我的面前只是摆上一张纸.在上面随手划,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写写,改改,改得一塌糊涂,又换一张,一张一张摞起来,就是一本书."他说,他初中时爱上了数学,这是那时候形成的习惯.是做数学题的习惯.
  "您是学数学的吗?"我问.
                       于老(前排右一)在清华物理系的毕业照
   "我是学物理的."他回答说.他说自己的想法很怪,有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形成一个印象.昨天,他给王光美打了一个电话,问她知不知道他对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件事情.她当然不知道.
   "是什么事?"我问.
   "我在舞场上的表现,是很糟糕的.所以,我绝不找一个人跳第二次舞.所以,每次就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不跳.但王光美却走过来,邀我跳了第二次.她的这个照顾人呐!......"听得出,他的内心有多么感激.我也对我们这位第一夫人顿生好感.她对于林豆豆的同情,也给了豆豆极大的安慰.还有清华批斗王光美的那份难得的历史材料,也使我们这些从小只是在漫画中认识她的人,感到她的可爱之处.
                        延安窑洞前的女战士(左二:王光美)
   "她很大方,是吗?"我说.
 "不,照顾人呐!"应该说,光远的语调,是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的.说这话时,我又听到了那一次,他讲自己"唱歌的故事"时,讲到大家如何在歌曲"解禁"后放声大唱,甚至在地上打滚时的语调.  
   那一次,我听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接着问.
   "在军调处时."
   "那时候,她已经认识刘少奇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说这一件事."他很有分寸.
   "您是一个感情上很细.敏感的人!"我说.
   大概他不想老处在被研究的地位,于是反攻说:
   "你比较善于从感性上把握事物!而且还能用电脑写作.而且出东西还很快!"他说他的东西都压在打字员手里.
   "其实,你要是学打字,还是很快的."也许我有点儿异想天开.人家写作,是做数学题式的.
   接着,他又讲起了他的"爱人"____马克思.称自己是"不悔的马克思主义者.还有他的马克思主义文化观.            
   我问:"那么,你对文化的定义是什么呢?"对此,我比较谨慎.因为,我知道,谈文化理论或许与别的理论有点不同,"文化"这个词已经被滥加使用到令人"谈文变色"的程度.尤其是当一个人要谈出一种"创见"时,你不能不首先弄清楚他对于"文化"定义.而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指望找到一种一劳永逸的解答.它究竟是什么?光是各主要国家的<<大百科全书>>里,总结的就有一百多种.至于世界上各种没有被搜集起来的"定义",还真不知有多少呢!
   "文化,是人类的创造物."他首先把它与自然物区别开来.
   "它的特点,是可以传扬开来,并阐联下去.有一次,我在北京的街上走,看到一个四合院门前挂着一副对联,叫做`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文化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我把"继世"理解成"济事",心想,是不是指"经世致用"的意思,如果这样,那就是一种"清教主义"或"禁欲主义"的文化.但我感觉到自己的理解不确,于是问他是哪几个字.他在电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
   "我明白了!`久'对`长',`家'对`世',`传'对`继',`忠厚'对`诗书',一个是道德,一个是文章."我立即感到他很善于从生活中发现一些素材,作为理论阐述的佐料.而且,这和他说的文化的特点,是"传扬"和"阐联"有多么贴切!
   但是,我觉得这还不是完整的.科学的定义.如果说,政治是人类社会为实现自身的有秩序的发展而发生的一种调整各社会集团位势关系的活动的话,经济则是人类社会通过生产和交换活动满足对物质生活的需求的一种活动.那么,文化是什么呢?文化也是一种人类活动,是一种满足人的精神需求的活动.但是,这显然还不是一个精确的.最后的界定,因为,政治或经济活动,也可以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比如,人们对崇高的追求,对权势欲的满足,对自我价值的表现,这些,都是属于精神需求的范畴.只不过,文化,是借助观念形态用以满足人类的精神需求的活动.这与政治要借助类似政党,议会,信仰和行政系统等等工具,经济要借助类似科技,工厂,银行和市场等工具实现自身一样.
   所谓观念形态的东西,其形式显然是千姿百态的,由于它与政治.经济.社会生活是如此紧密地交织.融合在一起,它的性质或许比任何东西更难以言喻.我们可以确定,一种思想.一类风格.一派艺术,它之所以是可以言喻的,是因为它是与别种思想.风格.艺术相比较.相对置而存在的.但我们不能说,一种思想,或一种风格就标志着一种文化,因为,一种文化是包含着若干不同思想.风格和艺术的.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文化与思想,风格,艺术的关系,是一种"种概念"对"子概念"的包容关系.但是,我们又不能断然肯定,所有包容于文化的内容,与其它事物无关.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民主思想"."商业道德"这一类概念,它们既是一种文化范畴的东西,同时又分别是政治或经济范畴的东西.这种思想或道德,虽然可通过一幅画,一支歌得到表现,成为我们显而易见的,坐在"文化家族"圆桌前的堂堂一员,但它被证明实在,是通过政治活动的程序,商业活动的规范体现出来的.如果,在一个社会的政治活动程序.商业活动规范中,没有体现民主的思想和精神,没有体现道德的秩序,那么,我们就不能说,这个社会具有民主政治文化或商业文化.这就是说,我们可以因一部小说的风格而断定,我们的文化中有谋种浪漫主义的情愫,却不能以一部重要得多的理论题著作或纲领宣言来判定,我们的文化中具有民主的精神.虽然,我们可以以此来判定,我们的思想中有民主的元素,有民主的追求,或民主的理想.
   人们从这里大概可能已经发现,"文化",的确有大概念和小概念之分.大者,包括我们刚才所说的政治文化,经济秩序;小者包括人们通常所说:文学.艺术.理论.其大者,与"文明"概念相类似,相接近;其小者,与各子概念相重叠.我们经常可以碰到这样 但是,是否所有……
但限于我的知识面,我想,这也未必是最确切的定义.                                                    
                                                         
1993.1.6.    星期三    阴                                    
                                                     
   根据我们在1月1日的电话约定,我一早就到了他那里.
   一落座,他就问我的电话.我心中暗暗奇怪.我上次的信里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吗?你自己不是还给我打过电话吗?
   "你上次的那个,我不知怎么找不着了."他及时解释道.
   我报了一遍自己的电话.他又问了总机是哪儿的.……
   "你父亲是谁?"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在中国哲学史学会第三届理事会上,父亲与于老同为顾问
                        父亲在延安马列学院是邓力群的下属
                          父亲在延安马列学院二班部分同学名单
  "你可能不认识."事实上,他并不是个名人.我从不喜欢和别人提到他.从我懂事起,为了他,我就得在自己的履历表格中填上一个耻辱的词____地主;五岁,我就因为他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而跟着下农村,并学会了做饭;文革中他不仅是走资派,还比别人多了一顶罪恶的冒子____复兴社特务;粉碎四人帮后,给我幼年心灵带来无边阴影的"地主"不成为问题了,他的一切"黑的"成了"红的"了,但他又成了"凡是派"!所以,当别人的孩子,我的朋友都有一种"重做精神贵族"的倾向时,我的心里不仅不轻松,反而更沉重了.共产党几十年做的事情,让我骄傲不起来.越是"铁杆"的共党分子,也许责任越大......
   "我父亲是个`凡是'派."我决定自己把话说到底.于是,半开玩笑地通报了他的姓名.那个到延安后改的名字.
   里面,传来小孟阿姨轻轻的笑声.
  "哦,我知道他的.他当过<<红旗>>的副社长是吗?"于老的话,很沉着,有分寸.从中听不出他是否在搞"火力侦察".  
   我又解释了几句有关父亲的背景.我们开始转向正题.
   原来,他又有了新的主意.又要我写艾若的<<人生70年>>.我暗自为老郑遗憾.我本有心成全他的理想,没想到却成全了周艾若.但老人们居然都这么选择,说明他的选题更容易被人接受.而我向来不会处理老人们的问题.
   "我刚刚帮胡老写完."我有一点情绪,但又不敢挑明.
   "不一样.他是要系统的.而我,想了个题目,叫<<我在文革中的趣事.憾事及其以外的其它琐事>>.我们一起来完成它,好不好?"没办法,看来,他好象是在商量,其实,不过是在通知我,他已经决定了.老郑的事只好推后.                                                    
   "马克思主义文化观......"于老接着想说.我想也没想,就立即打断了他:
   "马克思主义文化观就不要写了!"因为我心里惦着今年如何完成三本书的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忘记已经决定的几件大事,但我总是能在它们之间挤出一些空闲来适应别人的需要.
   对于我这种看来轻率的回答,于老好象有点儿吃惊的样子:
   "不写了?!我的意思是放后一点去写."
   "那件事是偶然提起的."我刚说完,就感觉到了不妥.因为,它在我这儿虽是灵机一动.但他有这个想法,却是很郑重的.既是约定要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单方面取消,是很不慎重的.我感到,老人比我严肃得多.对一件事的承诺,在心里要有数得多.尽管他已经是日理万机的名人了,但他并不轻易取消对别人的承诺.哪怕他可以轻易地找到许多理由.相形之下,我的轻率,与我的"身份"真有点不相称!
   "我是想,以后就没有多少时间去写老郑的东西了."看着于老有点儿发楞似的瞪着我的眼睛,我解释到.
   "老郑的什么东西?"他好象一点也没有数.对此,我有一点儿吃惊.
   "那十个人的评传呀!"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呀!他怎么忘了?但我已决定妥协,因为,能和他在一起干事,本身就会有很多观察了解的机会.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
   不知从哪个话题上开始,我们转入了正轨.              
       
                                             
1993.1.11.  星期一  小雪                                    
                                                     
    中午,正午休时,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听筒.那端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正是昨日我要找的"失踪人".怪不得他家小褓姆铁嘴钢牙似地,原来是老人进了医院.当然,他有权不叫人打扰.                                                 陈小雅2013 发布到 《陈小雅文集》 10-02 19:49  http://kan.weibo.com/con/3629042201122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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