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或許還記得，今年（2025）三、四月間，社群媒體瘋傳一則震撼新聞：前臉書全球公共政策總監莎拉．溫－威廉絲（Sarah Wynn-Williams）出席美國國會聽證會，公開指控她在臉書任職期間親眼目睹的種種惡行，包括配合中共要求，開發言論審查工具，並拿台灣與香港使用者當白老鼠測試；甚至在緬甸種族屠殺事件中，臉書亦難辭其咎。
這些事件在多年後再度引發軒然大波，正是因為莎拉的回憶錄《社群帝國那些人》（Careless People）於今年三月問世，不僅激起社會對「社群平台如何操弄並影響我們日常生活」的激烈討論，也讓臉書憤而提告。那麼，莎拉究竟在書裡揭露了什麼？
原文書名「Careless People」，出自美國大文豪費茲傑羅的名著《大亨小傳》，主角尼克在小說尾聲對一連串事件的感慨：「他們是不在乎的人，湯姆和黛西，會把人事物都搞得一團糟，然後便退回他們的錢坑裡，或他們那無邊無際的漫不在乎，或無論什麼能讓他們繼續生活、不致崩潰的事情中，並讓其他人去收拾他們遺留下來的爛攤子。」
莎拉藉此延伸，揭露她在臉書目睹的荒誕，以及高層對問題的漠不關心，甚至到了厚顏無恥的地步。她在回憶錄裡話說從頭，從最初因受到臉書的使命感動而毛遂自薦加入，到中間歷經種種荒唐事，到最後心灰意冷、黯然離開。除了是一部字字血淚的職場回憶錄，也讓讀者窺見身為大公司決策高層（她曾與馬克．祖克柏密切共事），又同時是一名女性與母親，在科技業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
莎拉．溫－威廉絲出生於紐西蘭，曾在聯合國工作，也當過紐國駐美外交官，直到 2011 年才進入臉書。支撐她投入這份「連結世界」使命的，其實來自她的年少經歷：她曾在海邊游泳時遭遇鯊魚攻擊，險些喪命，大難不死讓她認為此後應該去做些能夠「改變世界」的事。原文書封在象徵臉書的藍色方框一角，也浮出了森然的鯊魚鰭，可說遙相呼應。
Careless People: A Cautionary Tale of Power, Greed, and Lost Idealism
2011 年，臉書剛在美國站穩腳步，還未向全球擴張，更遑論與各國政府打交道。然而，慧眼獨具的莎拉早已看出這股趨勢，不斷寫信向負責的主管毛遂自薦，認為臉書應該聘請像她這樣的專業人士處理政策相關事務。但對方回應冷淡，直到紐西蘭發生基督城大地震，莎拉看見了臉書作為災害應變工具、連結社群的潛力；同時，她的家人也在地震中遭逢巨變，讓這個平台對她又別具私人意義。幾經波折，她終於如願進入臉書任職。
入職後，她一邊適應科技業及私人企業與國際組織、公部門截然不同的節奏，一邊也努力在臉書內部推動公司正視政策事務。她負責的核心業務之一，是外國元首參訪臉書，以及協助臉書高層出訪與各國元首會面。然而，她在過程中目睹了不少荒謬與高層的常識缺失，比如臉書第二號人物、以暢銷書《挺身而進》在全球營造出「女力」人設的雪柔．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到日本拜會首相安倍晉三時，竟要求帶父母同行，全程更是種種刁難，人前人後判若兩人。
當時，臉書剛突破十億用戶大關，高層想方設法要開拓新的用戶族群，主力便是上網人口快速成長的開發中國家，例如臉書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的中國，以及人口近六千萬的緬甸。然而，高層不顧她懷著第一胎，派她前往人生地不熟的緬甸與軍政府交涉，因而種下了日後的禍根。
在作者臨盆之際，遠在瑞士開會的雪柔仍寄來電郵，索取談話要點。莎拉只能在產檯上硬是開電腦回信。這荒謬的一幕，成了她心境轉折的開端，她開始意識到這一切的不合常理。隨後在育嬰假期間，她更清楚看見雪柔那些「女力」口號通通是人設，公司內部對於懷孕及育嬰假的相關政策幾乎形同虛設。
至於馬克．祖克柏呢？莎拉有不少機會與他直接共事，會一起搭私人飛機出差，可謂核心顧問之一。她不僅將原本對政治興趣缺缺的他推上國際舞台，更助他與各國政要建立連結。只是，隨著踏進這位超級富豪的世界，她看見的卻是馬克的幼稚和不負責任，對於臉書在全球造成的問題不屑一顧、不願面對，寧可活在自我營造的泡泡裡。甚至連玩桌遊時，下屬刻意放水讓他贏，都渾然不覺。
期間，臉書嘗試過無數「創舉」，例如與 HTC 合作研發自有手機，或在第三世界推廣號稱免費的網路服務「Internet.org」，都以慘敗收場。馬克的態度是兩手一攤，馬上轉移注意力到別的事務上，絲毫不顧後果及善後。這般輕率也讓莎拉逐漸心寒。
此外還有臉書的「中國問題」。臉書始終想打入中國市場，馬克想和習近平親自會面，卻屢屢碰壁，一度和他們聯繫的中國高官還遭控貪汙入獄。書中揭露的內部文件顯示，臉書不惜與中方進行利益交換，例如封鎖海外異議人士帳號，以期換取進駐機會；甚至祕密接受條件，願意讓中國用戶的數據儲存在中國本地，隱私無所遁形。臉書還配合中共研發內容審查工具，甚至還有所謂的「病毒式瘋傳反制器」，能自動檢查所有超過一萬名中國用戶瀏覽過的內容，之後也馬上就套用在香港與台灣。臉書甚至成立空殼公司，將旗下 APP 上架中國，金流卻流向不明。然而，這些布局最終都徒勞無功，直到今日，在中國仍得翻牆才能上臉書。
尤有甚者，2016 年美國總統大選後，社會輿論直指臉書演算法操弄選舉結果，間接助川普入主白宮。馬克起初不願相信，但在資深幕僚詳細解釋下（作者在書中也寫得鉅細靡遺，非常值得一看），終於勉為其難接受。然而，馬克心裡想的卻是「川普能，憑什麼我不能？」進而做起總統大夢。
多年來，緬甸不斷傳出種族迫害事件，佛教徒對境內穆斯林羅興亞人的迫害，起因正是臉書上的各種仇恨言論，聯合國的證據指出，是軍政府的網軍刻意煽動輿論。那麼，臉書的作為是什麼？他們在愛爾蘭都柏林的國際總部，竟只聘一名緬甸約聘人員負責管控相關內容。而就在緬甸境內暴動如火如荼之際，這位唯一的把關人在外頭吃晚餐，連電腦都沒帶。
在私人生活上，作者懷第二胎時，在分娩過程中遭遇機率僅約兩萬分之一的羊水栓塞。雖然撿回一命，身體狀況卻大不如前，出血不斷，休育嬰假期間，還遭到她的直屬主管、曾在小布希時代官拜白宮副幕僚長的喬爾．卡普蘭（Joel Kaplan）多次對她言語騷擾。當她向更高層舉報，卻換來無情資遣。至於公司內部的性騷擾調查？當然是查無不法，謝謝指教。
凡此種種，促使莎拉不顧遭到資遣時簽下的保密協定，出書控訴臉書內部滿坑滿谷的荒謬及惡行，如這本書的副標題所言，這是一則關於「權力、貪婪、幻滅理想主義的警世故事」，更是一名職業婦女、性騷受害者選擇站出來的告白。
她寫道：「你本來會期望，掌握臉書那些巨大權力的人，理應學會負責任吧，但是他們卻沒有展現出一絲一毫的跡象顯示他們有學會。事實上，我看見的也是南轅北轍的狀況，當馬克和臉書領導層越見識到自己造成的後果，他們就他媽的越不在乎。比起改正這些事情，這可是他們造成的苦難，而且還是現在進行式啊，但他們卻似乎漠不關心、置身事外，他們賺了大錢，他們很爽，然後就只是不在乎而已。這樣子形容好像很粗魯，但事實就是如此。他們從自己所做的各種麻木不仁的爛事中圖利……（中略）……也大可以說出真相，大可以表現出一些基本的人性，這全都是在他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但他們卻把力氣放在畢業典禮致詞、浮誇的政治競選、度假的地產、養什麼吃夏威夷豆的職人和牛，或他們最新迷上的嗜好。」
莎拉在書末警示，馬克近年沉迷「元宇宙」，甚至將公司改名為 Meta，顯示臉書正試圖殖民下一個數位疆域。在現今 AI 時代，面對科技巨頭的野心，我們不可掉以輕心，畢竟，他們依舊是一群 Careless People。面對這些指控，Meta 則是回應「本書摻雜了過時與先前已被報導的內容，以及對我們高層的虛假指控」，並祭出法律行動，迫使莎拉無法參與新書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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