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5日星期日

蘇暁康:父親寫給流亡的兒子

 作者臉書


【按:四年前的「父親節」,我在臉書如此寫道:我一早在想,不知道兒子還會不會思念他爺爺?雖然我明知這是個奢望。我自己從小翻讀父親的書櫃、偷讀他的手稿、喜歡他那一筆猶勁的字,也無意中從他學來為文,我深知我的血管裡淌著他的血,可是他卻掐斷了我跟成都老家的血脈,悖論的是,他對孫子的思念是那樣的動人心魄……。】

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我站在金門大橋上,朝方東痛哭不止。從那時起,我一有機會勸人,第一條就是,若父母尚健在,盡孝要趁早,千萬莫如我,日日被悔恨折磨,後半輩子都不得安生。我甚至連一碗豆漿、一個蛋糕、一件衣裳,都沒來得及給媽媽買過。
媽媽栽倒北京街頭的那個地方,多少次地進入我的夢境。我太熟悉那個市井了。北京西單往南一點的西四,路東那一片叫西皇城根。那地界最知名者有二:毛家灣,林彪舊居;北京男四中,數一數二的名校。林彪舊居後被中央文獻辦公室占據,八十年代初,院內東頭臨街處蓋了一棟宿舍,爸爸也分配到一個單元,攜媽媽、姐姐住進那里。我們後來也把兒子送去。蘇單就跟奶奶住一個屋,每天聽著「做人道理」入睡。媽媽退休後,天天下午取奶,下樓走到西皇城根北街,朝南走去取奶,朝北走去蘇單的小學。若不是「六四」,常常走在這條清靜街路上的,應該是奶奶和孫子二人。
後來爸爸在京郊長辛店太子峪陵園,買了一方墓冢,葬下媽媽的骨灰。我在海外飄蕩,從此心里生出一個牽掛來,被那萬里之遙的什麽揪著,很久我才悟到,那是媽媽的墓冢,是一個要我去還願的所在,可是我去不了。直到兩千年歲尾,我催促兒子踏上返鄉的路,我要他給奶奶去上墳,叮囑他我把當年站在金門大橋手臂上戴的黑紗,親手擺在奶奶的墓前。在北京,等到大雪初霽,爺爺便領著孫子去陵園祭掃,交通依舊艱難。兒子一絲不茍地照著我的要求做了,替我給他奶奶磕了頭,還拍了照片帶回來給我看。兒子替我去完成了我無力履行的一樁儀式,我是永遠感謝他的。
爸爸見到自己唯一的孫子時,右眼幾乎看不見了,因為白內障的緣故,這是我催促兒子上路的第二個原因。我非常害怕父親等不及看孫子一眼,就完全失明,那會叫我鑄成另一個大錯,而終身悔恨。其實父親並非只想見孫子,他只是不說他也想我。我對父親說,我邀請你出來探親吧,但他不肯。他開始跟我通信,給我講家中和家族的許多故事,也講他自己年青時代的追求、迷失、悔悟,及至暮年的勘破。
讀爸爸來信,我常會淚水盈眶。爸爸老了,且暮年多病,輪番地受糖尿病、輕微腦血管梗塞、腿關節疼痛等折磨,最痛苦的還是白內障,後來連信也寫不了。我不能伺病在旁,多有罪感。他說:「我現在的年齡,已超過我的父輩和祖父輩兩代人的壽數,應該知足了。」這些蒼涼的話,他只能說給兒子聽。
爸爸的文字,稍偏冷峻,鮮少溫情筆墨,除了敘述媽媽的悲苦。但有一次,他意外地對我這樣寫道:
『你信中說,同蘇單告別時,你有些傷感。這是人之常情。你離開北京去讀書時,我當時心情如何,記不得了。我這個人心比較硬,大概不會大動感情。我腦中印象非常深刻的是,當我十四歲離家讀初中去學校住宿時(就在成都城內),我的父親面對著我傷心痛哭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痛哭,感到非常驚訝。我問他為什麽哭,他說舍不得我離開。所以,一代一代都是如此。』
爸爸同他的父親、成都忠烈祠街蘇家那個大家族的關系,可以另寫一本書了,在此無法展開。但爸爸確乎是一個硬心腸的人,他從二十幾歲離家之後,隔了半個世紀,直到九十年代初才回了一次成都老家。我從來沒見過我的爺爺,他在「文革」初期遭批鬥而死。『我父親是在叫著我的名字聲中斷氣的』,爸爸暮年信中提到這個細節,但他教我不要對老家抱迷幻的「溫情想象」。可是,他告訴我的另外一個細節,我卻忘不掉:我的爺爺知道我出生後,曾給我起過一個名字:秀實。
爸爸自己的晚年,卻對孫子百般思念,他的「硬心腸」已經沒有了。兩千年蘇單回國一趟,捎回來爺爺的信給我。「我視力模糊,給你寫這封信,不能祥說,只能撮要而言……經過觀察,大家對蘇單的印象都很好,都感到這個孩子厚重、內向、極少发議論,更無狂言妄語……」。從此爸爸的來信必談孫子,而且筆觸纏綿:
『收到來信。看了蘇單的照片很高興,他長成一個健壯的小夥子了。記得他剛出生時,你媽媽去鄭州探視,回來時,我問她孩子怎麽樣?她說:「孩子的特征是眼睛長在面孔中央,額頭占了面孔的一半。」這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認定他不會是一個笨拙的孩子。現在從照片上仍能看到他寬廣的額頭,我心里感到溫暖。
『一想起蘇單我心里就高興,感到溫暖、充實。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代溝,我不希望他對我有任何回報,甚至不指望他會想念我(也許,忘掉我會更好),但仍擋不住我喜歡他。這是單向的,單向是符合自然規律的。生生不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何怨於後浪。』
我不知道爸爸意識到沒有,他對自己「單向度」的描述,恰好也描述了他的父親之於他。『一代一代都如此』——父親亦冷峻窺見長流不息的涓涓人性傳遞。上一代對下一代的無言的牽掛,恰似那綿綿的永恒力。爸爸後來直接給孫子寫信:
『我經常懷念你,看你的照片。我今年已七十四歲,我們之間相差五十八歲。我看著你長大,親手撫養過你。有幾年時間,每天早晨送你上幼兒園,下午又去接你回家。這段生活永難忘懷。你奶奶對你感情很深,幾天見不著你就坐立不安。對我們來說,這些感情本身就是一種幸福,一種收獲。我用你奶奶留下的舊信紙給你寫信,你就把它當成我們兩人給你寫的……你是流亡者的兒子,母親又是重殘。你們的流亡道路仍然迷茫坎坷。你要愛護你的父母,真正像一個流亡者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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