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上,残雪位居第一。这几年,因为赔率榜的噱头作用,残雪的读者群,每年都在扩大一点点。我也是因为这个,去年看了一点她的小说。但感觉一般般。
印象比较深的,一是,她说自己受擅长叫魂的外婆的影响最大;一是,她的小说里都是一些怪异的梦。鬼魂+梦境,这样的写法让我想到的,不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而是聊斋和故事会。
"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签被套在莫言和残雪头上,实际上是名不副实的。相反,这个标签的套用,恰恰在另一方面说明了:中国人讲自身故事的能力,尚且不足。这么大的一个中国,在文学创作上,还没有形成真正的流派;而且,还没有人有能力出色地讲述中国人自己的历史。因为,中国人的历史,其实并不只是中国人的历史,它也应该同时是一部人类史和世界史。
文学既是历史,也是政治,还是哲学。但诺贝尔奖中,没有历史、政治和哲学的奖项,恰好,文学可以实现这些功能。因此,罗素、丘吉尔、柏格森、孟森、萨特、加缪等哲学家、史学家、政治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遗憾的是,中国的历史学、政治学、哲学,都不发达,都没有形成真正独立的专业群体。正因为缺少这样的一个"写作群",所以,中国人得诺贝尔奖始终是一个难题。因为,单枪匹马是很难讲好一个巨大族群的故事的。莫言得奖,纯属运气,有很强的被关照的色彩。
文学对一个民族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文学创作的繁荣,就是民族文化、国家—社会的繁荣。而且,文学需要历史的沉淀。不可能凭空出现一个特立独行的卓越文学家。例如,在传统文化的范围内,朝代中国发达的是官方史学;还有一点民间文学;此外,只基于以上分析,我认为,残雪的创作,具有很强的身份自觉。这个印象,是我这两天获得的。为了增加对残雪的了解,今天我读了《残雪文学回忆录》。通过这本书,我明白了为什么西方人对残雪那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残雪对西方文化进行了强烈批判。西方人对这一点,是最感兴趣的。因为他们也想发现自己的问题。而残雪则为他们提供了不少的刺激。当然,残雪的观点,不一定正确。
例如,残雪说:"当然今天的西方文学也应该批,因为西方人已经蜕化得不成样子了,他们应该感到愧对他们的老祖宗。我所接触到的大部分当代西方文学(主流)都是非常懒惰的,没有生气的,就连吃老本都谈不上。"说这种话当然是需要勇气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但从近年的文学奖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西方社会对文学的重视是一贯的。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罗蒂甚至说过,要用文学代替政治。这句话的意思是:政治中存在着太多不恰当的大而无当的概念,它需要艺术家、小说家、新闻记者们,来对这些概念进行消解,即用叙事来代替理论。这两年诺奖的伦理关怀是很明显的:两位获奖者的小说主题涉及的是殖民主义、女性主义、身份政治等全球性的政治议题。因此,文学奖越来越与现实政治和伦理挂钩起来了。故,我昨天的文章《阿多尼斯:今年最应该得诺奖的作家》认为,阿拉伯作家的获奖可能性很大。
也就是说,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将文学与政治挂起钩来。文学尽管是高度个性化的东西,但它的诉求,却往往是公共性的。这是一个政治社会学的命题:没有个体,就没有好的整体。因此,我欣赏残雪的很多文学主张,例如她说:"伟大的作品都是彻底个人化的。""从文化文学、音乐等等来看,越是杂交的品种越有生命力。""最丰富的潜意识(中国)同最强大的理性(西方)一旦结合,将会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
但残雪对自己作品高估的程度同样令人惊讶。例如她说:"我的标杆不光是卡夫卡,我已经超出他很远了。""我用不着模仿西方现代派,将来他们还要来模仿我,你看吧。""西方文化恐怕再往前发展的话,就需要跟中国的文化结合起来,才可能有一种飞跃。""我的作品属于文学中层次最高的那一类"。
吹捧残雪的,还有她的哥哥、中国哲学家邓晓芒,他说残雪"完成"了卡夫卡,比卡夫卡还卡夫卡。残雪的好友兼作家何立伟说:"全世界能读懂残雪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残雪自己,半个是残雪的哥哥,著名哲学家邓晓芒。"
对这些吹捧和自我吹嘘,我是不以为然的。我还没有读过残雪解读卡夫卡的那本书。但,不管怎样,卡夫卡不是孤立的,卡夫卡是西方现代社会的一种现象,也就是说,卡夫卡的文本,首先有一个"社会—政治—历史"的"事实文本"在先。这是卡夫卡的创作语境。这种语境,在中国是不存在的。因此,残雪跟卡夫卡没有可比性。更何况,对卡夫卡的解读,是尚未完成的。卡夫卡的文本的丰富性,远超我们的想象。
残雪的局限性,正是她无法更深层次地意识到这种文本之外的东西。今天我读了她最早发表的作品、短篇小说《污水上的肥皂泡》。我认为,这可以看成是她的代表作。小说写的是:一位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男性,忍受不了母亲对其生活的全面管制,而用开水烫死了母亲,她化成了"污水上的肥皂泡"。我读完之后,最大的感受是:这是一种故事会的水平,将一个恶毒的念头写成了一篇稍微有些魔幻的故事。但,这里面没有历史,背景和面孔都是模糊的。谈不上是多么优秀的创作。我想,残雪的小说,大体上都是这种层次。虽然她的文学评论,比起她的小说创作来说,有一些亮点,但残雪的作品仍然缺少对"中国特殊性"的叙事。不像我昨天推荐的阿多尼斯,能够将阿拉伯文化的特殊性,将其自身历史讲述清楚。
文学主题太小的话,就不可能成就其卓越。现代中国文学中,写现实如何艰苦的作品很多。但,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往往很难看到作者的诉求,例如,作者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往往语焉不详。文学还在做着"纯文学"的梦。残雪也主张"纯文学"。我觉得,不可能有什么"纯文学"。想"纯",是因为想省事、想偷懒,或者没有实力进行更加深入的叙事。而这个,在卡夫卡他们那里,满纸皆是。
中国人对诺贝尔文学奖充满了功利性的想象。好像这个奖,是可以随便拿似的。其实,即使这个奖并非那么重要,我们也应该看到,它决不是那么可以轻易拿到手的。从事文学,本质上是一种献身行为。它需要写作者独自地感到真正的身体上的疼痛。而残雪将文学创作想得过于轻松了。她甚至认为,中国传统的物质文化是一种文化优越性。她很得意地宣告自己的哲学专著《物质的崛起——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批判》很快就会出版了。我则认为,对自身传统文化的批判,才是一种真正的进步。而这种批判,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还应该是身体上的。只有身体在场,才能对别人的病症感同身受。正如阿多尼斯在诗歌中所写的那样:
你怎么会获得知识,倘若你只用语言,而不是用你身体发问?【昨天的文章】阿多尼斯:今年最应该得诺奖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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