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日星期四

山野:人间再无「许渊冲」

  山野 视觉志 

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丨山野



6月里最难过的一天,就是我们永远的失去了许渊冲。

这位享年一百岁的老先生逝世前,多人只是通过《朗读者》才了解到他。

其实,作为中国最著名的翻译家之一,他还是「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

今天便聊聊这个「唯一人」,一个「狂而不妄」的许渊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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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32年,故地重游的林徽因为了追忆徐志摩,写下一首诗《别丢掉》。

一样是明月,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1939年,在西南联大读书的许渊冲将此诗完整翻译,并送给心仪的女同学。

The moon is still so bright;
Beyond the hills the lamp sheds the same light.
The sky besprinkled with star upon star,
But I do not know where you are.
It seems
You hang above like dreams.
You ask the dark night to give back your word,
But its echo is heard
And buried though unseen
Deep, deep in the ravine.


那是一个战火与觉醒交织的年代,一切都充满变数。可想而知,这封信寄出后便没了回声。

直到五十年后,对方通过新闻联系到许老,虽然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但这段时隔半个多世纪的「回响」让许渊冲感慨万千。

他说——

“有时候失败有失败的美,这个事情我并没有成功,但我回想当年还是很美的。我认为这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创造美,发现美。”

如果概括许老接下来的人生,大概就是在翻译领域发现美、创造美的过程。

02

西南联大时期,是许渊冲经常追忆的「逝水年华」。

在这里,他和杨振宁成为同窗好友。

毕业后,两人断了联系。直到杨振宁回国后,两人互赠书作。杨振宁送的是自己的文选,而许送的是写完没多久的《追忆逝水年华》,扉页上写着:

科学是多中见一,艺术是一中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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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五才子、理文法工五堵墙

左起:朱光亚、许渊冲、杨振宁、王传纶、王希季


许渊冲凡事追求极致,当年杨振宁是理科第一,他就要争文科第一,甚至对「对方总分比自己高一分」这件事也会耿耿于怀,经常拿出来调侃一番。

“我96岁才拿奖(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翻译界最高奖项),杨振宁1957年就拿诺贝尔奖,比我早了50年。我们成绩差那么多啊,我们在大学的时候他比我多一分。”

其实在1999年,许老就曾被提名诺奖的候选人。

诺奖评委在看到他的作品后特地回信,称其翻译的唐诗宋词是「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学的样本」。许老看到后,一方面欣喜若狂,另一方面却「狂而不妄」地回应——

诺奖一年一个,唐诗宋词流转千年。

这句话,让我想起他翻译的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


Truth can be known;
but it may not be the well-known truth.
真理可知晓,
但未必是你认识到的真理。

是啊。诺奖确实很权威。

但谁又能保证,它能真正欣赏、理解中国五千年文明的精粹和内涵呢?

03

许渊冲的译作,到底有多妙?

1941年,美国飞虎队来昆明帮助中国抗日,许渊冲为其担任翻译。

招待宴会上,美方想理解孙中山提出的「三民主义」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在场官员的翻译实在是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这时许渊冲站了出来,他引用了林肯的话,让美方感受到中国语言是「简洁中带着深刻」。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民有,民治,民享

你看这段翻译,便会感受到许渊冲仿佛有一种魔力。

相比直白、机械的翻译,他可以将中国文化的美感和内涵,用外文表达得淋漓尽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中文世界和欧美国家的精神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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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渊冲(图左四)

这让我想起他翻译的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I wonder if it's frost aground.
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许渊冲有过留学经历,无数个月夜下,他都无比思念自己的祖国。所以当我看到「异乡人沉浸在如水的乡愁里」的时候,强烈的画面感涌上心头,让人心有戚戚。

我也想起纷争时代,他一边遭遇不解,一边翻译了毛泽东的「不爱红装爱武装」。

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

一查解释,原来Face the powder 是「面对硝烟」的意思,而Powder the face 则有「涂脂抹粉」的意味。

形意神兼具,实在是妙不可言。

04

许渊冲的妻子照君,是一名俄罗斯语教师。

她参加过淮海战役,在西柏坡做过密码破译工作。两人在同学舞会上相遇,随后便开启了相遇、相知、相濡以沫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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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上,许渊冲主导翻译,照君会帮其整理校对。许老爆红之后,照君更是成了丈夫的「经纪人」,婉拒蜂拥而来的媒体采访,让许老安心翻译莎士比亚的作品。

生活中,照君的作息完全按照许渊冲的来。每天会帮他把甜瓜切成一小块儿,然后用牙签叉着吃。还会把许老爱喝的甜牛奶、爱吃的蛋糕准备好,事无巨细地陪伴着他。

近60年的时光,照君陪伴许渊冲度过了最煎熬的时期,也见证了他的翻译人生,执着、纯粹、热爱。

他们是夫妻,是同事,更是灵魂伴侣般的存在。

恰恰是照君无微不至的爱和体察,才让许渊冲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恰如他说——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做的事,每天都能把每天的事情做好。这就是幸福。

当然,我相信他也把自己对妻子的爱,藏在了无数篇译作里。

Love once begun,will never end.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05

2018年,妻子照君因病去世。

许渊冲悲痛万分、痛哭流涕,从此独身一人。

老友去家中看望他。结果进门后发现,许老正伏在案台继续翻译者莎士比亚的著作。年迈的他只能一只手敲着键盘,一只手拿着放大镜审读译文。

吃力,却专注。

沉浸在翻译的世界中,这是许渊冲缓解丧妻之痛的唯一方法。


只有这样,他才会短暂忘却照君的离开,才会继续笔耕不辍,努力把莎士比亚的作品,翻译给更多中国人看。

每天的翻译工作完成后,许老会让人载着自己去公园坐一会儿。相比热闹的中心地带和怡人景致,他通常会找个四下无人的角落坐下,沉默地望向天空,或认真读着报纸。

没有人知道许老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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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到这个画面,我会猛然想起他翻译的柳宗元的《江雪》: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 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没有精美词语的罗列。有的只是清冷孤寂的意象,不留痕迹地跃然纸上,轻描淡写地贯穿古今。

我也想起他在1984年,把自己曾经翻译的《登幽州台歌》改了标题——

Loneliness
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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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很多人不理解他为何作此改法,但若将诗句中的情景与许老独自生活的画面联系在一起,我似乎理解了孤独的意义——茫茫人海,知音不再。

Where are the sages of the past
And those of future years?
Sky and earth forever last,
Lonely, I shed sad tears.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06

纵观许渊冲的一生。

青年时期,在战火中找到自己的灯塔,并在欧美面前照亮了中国文化。

中年时期,遭遇过误解,经历过波折,可他从未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

老年时期,依旧保持激情和昂扬,每天工作持续到凌晨四点,不舍昼夜。



人生的每个阶段,似乎都承担了那个年代赋予的挑战和使命,但庆幸的是,他的爱人、师长、同窗、学生......始终陪伴左右。

爱一人,择一事,终一生。

这个和时间赛跑的老人,虽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开始与孤独为伴。但他依旧相信妻子在自己身旁,恰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后两句。

The lovers may die for love,
In China The dead in love may revive.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因为他,我们知道了哈姆雷特和包法利夫人。也因为他,外国人读懂了李白和杜甫、李清照和汤显祖。

所以我相信,置身孤独的许渊冲,因坚持着自己热爱的事业,而超越了孤独。

所谓百年不孤独,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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