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4日星期五

朱晓:我们今天怎样读麦

        读麦,就是阅读麦克卢汉,简写成"读麦",是我模仿蒙古歌手独有的技巧"呼麦"编造的一个词,就算是发挥麦克卢汉所推崇的听觉思维吧。麦克卢汉是加拿大的传播学理论家和英语文学教授,以格言"媒介即信息"而闻名,他影响巨大的著作有《谷登堡群星》(1962)、《理解媒介:人的延伸》(1964)和《媒介即信息》(1967)。五六十年来,围绕麦克卢汉颇多争议,追随者奉他为先知,反对者贬他为巫师,他的理论热了冷、冷了热,他的文字很多人都说复杂难懂。那么,到了移动互联网的今天,我们应该怎样读麦呢?

本文的开头说出了第一种读麦方法:用麦克卢汉自己的思想读麦。这么说,马上会让读书人颇感纠结:读麦本来就是为了理解麦氏的思想,又如何用麦氏思想来指导读麦呢?麦氏常说边干边学,这一思想用在这里就是,你先读起来,在读麦中慢慢理解麦氏的思想,然后尝试着用这点滴心得来指导读麦,在深入阅读与不断递归中修正你的理解或者扬弃麦氏的某一思想,你的思路会逐渐明朗,麦氏也不再复杂难懂。

对麦氏的思想有扬有弃,这就包含了三种读麦法。第一,还是用麦氏思想读麦。麦氏常说超越内容作模式识别,麦氏所涉及的内容,可能弃多于扬;麦氏所识别的模式,可能扬多于弃。第二,用哥德尔定律来读麦。数学家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律说的是完备性与一致性不可兼得。读麦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通读下来,麦氏的某些思想点可能前后不完全一致;麦氏有的思想点在此处精当,在别处可能会有些模糊。模糊甚至错误正是引你参与的契机,不可轻易鄙弃。另一方面,从完备性来看,读麦不必遍历麦氏著作,不妨碎片阅读,收集到想法就好。第三,用互联网思维读麦。麦氏论及过电脑的影响却没有见及互联网,尽管互联网在麦氏生前已逐渐开始民用,但是,互联网的发展兑现了他许多预言,所以今天的人们,一方面有条件"倒带重放"互联网的历史来理解麦氏的媒介理论,另一方面用容错、用对略加改变的重复的容忍、用文本发生学等等互联网思维来理解麦氏。

用"超越内容作模式识别"的话来说,我一口气说出的这三种读麦方法都是模式层面的,还得落实到内容层面,人们才有可能理解。请以麦氏名言"媒介即信息"为例。

"媒介即信息"Medium is the Message,另译"媒介即讯息"),是1958年夏麦氏在全美广播电视教育工作者协会年会上作主题讲演提出来的断语,这话同年稍早的时候已在温哥华小型会议上提过。麦氏从早年阅读中得到了悖论大师切斯特顿的真传,擅长利用悖论吸引眼球也发人深省。在书面人的惯性思维里,媒介就是信息的容器,信息就是媒介的内容,各各分明,怎么能够"媒介即信息"呢?麦氏制作这个悖论,想要传达的意思是:信息只是内容细节,而媒介可能意味着模式。麦氏可能希望用这个悖论来刺激"内容为王"的人们转变观念,要超越内容识别模式。另外,麦氏思想中还有一个关键词,"间隙",妙在间隙中的两可间性,联系到这个悖论,重要的既不是作为信息容器的媒介也不是作为内容的信息,人要脱离内容脱离媒介,看向作为内容-媒介之背景的人群、社会和环境。

"媒介即信息" 虽然广为人知,麦氏自己却不满意这一悖论。他在1964年9月17日致富勒信中就说:"如果有人说任何新技术创造了一个新的环境,那就比说媒介即信息要好。"在思考用新技术新环境取代"媒介即信息"的说法之前,麦氏在1960年10月29日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研究生院举行的第三届人文学术会议的座谈中还说到过新力量新影响。1965年麦氏与阿吉尔合作的书有一本取名为"媒介即按摩"(Medium is the Massage),按摩与信息在英语里音形都接近,麦氏自己如此消解"媒介即信息",从另一个角度暗示,信息的内容细节完全是次要的,人们应该关注媒介对心理、对社会的动态效应。更有甚者,1966年5月7日在纽约考夫满美术馆为当代表演艺术基金会与Y诗歌协会联合安排的演讲"媒介即按摩"的开场白中,麦氏甚至明说:"媒介即按摩,非信息;它真的彻底改变了我们,它真的已经扎根而且还用一种粗野的方式给所有人按摩。"因为massage一词另有委婉的义项"性交",加之麦氏喜好把玩双关语,他在这里也许还有一层意思不便言明:媒介即粗野性交。就在这同一场演讲的下文当中,他借福楼拜、兰波和波德莱尔之口又重申"媒介即按摩或信息"。1969年12月20日麦氏在与约翰·列侬、小野洋子夫妇座谈时提示列侬,message、massage两个字各有连字符,于是又成了mess-age(混乱时代)、mass-age(大众时代),"放入连字符,你就得到了真正的信息"。这些都说明,麦氏会不时切换思考方向,在术语乃至术语的定义上不会墨守一致。

麦氏从电子媒介中看到了电子信息的光电速度,由这样的实时信息看到了日后互联网的许多特征,比如由果及因、听觉模式的复兴、人人卷入人人、人的天使化等等等等。从互联网开始倒带播放信息史,一是看印刷史、看书写史、看字母表的历史,这样就不难理解"媒介即信息",就不难反省互联网的种种现象;再就是看麦氏的预言,哪些兑现了哪些没有兑现,思考为什么没有兑现。

说到字母表,麦氏很看重象形文字文化和拼音文化的区别,很浪漫地畅想东方文化。幸运的是,中国人比西方人多一种读麦的方法:用汉字思路去读麦。这有两个方向。一,由边旁部首拼接成的汉字——尤其繁体字或者说正体字——是很成熟的马赛克,麦氏认为马赛克是电子媒介催生出来的二维呈现形式,不论这呈现是报纸还是象征主义诗画。从这一点看,在理解麦克卢汉上,中国人比因拼音文字而养成线性思维的西方人有一种很独特的优势。二,英文字的中文歧义好比一团语义的云雾,一个句子的翻译好比在一团团云雾中穿行,加上麦氏的双关语癖好,读者在用中文理解麦氏的原文时,极有可能产生别样的思路。当然,这最好是用电子形式去碎片化呈现麦氏的思想及其译文,读者在其间的思维活动,就像麦氏几次提到的古英语把海洋说成"鲸鱼路",鲸鱼不知有海,游来游去,用它一生的泳道反复缠绕穿越来呈现大海,中国读者也可以这样,在读麦的过程中形成自己的麦克卢汉思想并发展它。当然,前提是中国的读者要有充分的思想自由。

鲸鱼路有一个跨界的类比,就是瞎子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你可以闭上眼睛,全身心跟随阿炳的弦音破空来去,宛如鲸鱼在海中穿越。麦氏几次引用亚历克斯·莱顿说的"对于盲人,一切皆突然",强调突然是听觉模式而非视觉模式的特征之一。麦氏认为,电子信息的光电速度创造了实时互动的可能性,听觉思维复兴。因而电子时代的表达,是提示而非叙述。读麦的时候要记住,麦氏不是在叙述,而是在提示,因此,他的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他提示你找到了自己的想法,万一他是对的,那就更好了。麦氏的职业是英语文学教授,在传播学上大放异彩,这好比一个人同时唱两个声部的呼麦。读麦也好比呼麦,要同时从电子文化和书面-机械文化中收集自己的想法。

数学可以用来读麦。用哥德尔定律读麦,也就提示了用侯世达的思想读麦。美国数学家侯世达年轻时写的《集异璧》得过普利策文学奖,将哥德尔、怪圈画家艾舍尔、音乐家巴赫拉扯在一起,夹杂中国的禅宗公案,深入浅出地介绍数理逻辑、可计算理论和人工智能等艰深理论;侯世达老年时又写了本《我是个怪圈》,讨论自我指涉如何刻画心智。用侯世达思想来读麦:一,不妨跨界,跨度越大越好;二,包容麦氏的每一个怪圈。

倘若有心跨界,除了数学,生物学也可以用来读麦。麦氏随时切换思考方向,很像蚁群在行进过程中随时切换方向。麦氏1960年10月28日在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研究生院举行的第三届人学术会议上说一个社会的读写水平时提到:前文字社会(preliterate)和不完全读写社会(semi-literate)。这就可以用生物学关于社会性动物的分类来类比:独居的(solitary)、亚社会性的(subsocial)、群居的(communal)、准社会性的(quasisocial)、半社会性的(semisocial)、真社会性的(eusocial)。

跨界的人有一个朱学渊。也许是物理学博士对音频的数据要更加敏感一些吧,他晚年从比较语音入手,开始研究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从五帝到满清,从中原到西域到中亚到南俄到欧洲甚至到美洲,大致勾勒了上古中国北方游牧民族满世界可居可游的脉络。他在大陆和台湾都出版过《秦始皇是说蒙古话的女真人》,这书用语音考古的点滴成果来提示别样的历史,有一种以世界史为背景来看中国史的苗头。用朱学渊的思想来读麦,也算是用听觉思维读麦之一种吧:一,以语音为基本方向,以共鸣为基本方法;二,以世界的眼光看地球村,而不是相反,以乡土的眼光看世界。

朱学渊默默无名,他的思想可以用来启发读麦,你也可以的。在读麦的过程中,你会不断地判断麦氏所言的对与错,不要纠结于他的错,更不要因噎废读,纠结会让你固执你旧有的思想方法,对你思想的刷新没多大帮助,你要多收集他的对处,用他的此一对处去联系另一对处,这样形成良性循环,你自己的思想无形之中也就一点点地刷新了,你就是在用你自己的思想来读麦了。是的,各人各有其读麦法。你也可以从一开始就用你自己的思想读麦,不像我这样各处蜻蜓点水,从你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切入——我的朋友地理老师汤江波正在尝试从地理学的角度发现与麦氏思想的共鸣——记住:要放下各种执念,不把自己锚定在任何观点上,不断刷新自己的思想,在实践中探索精进。

麦克卢汉很看重探索,提倡用各种探针去刺探,以感知新技术新环境。用麦氏这一思想来反观读麦,麦克卢汉各种作品的阅读,不妨采用这样的步骤:首先,读麦氏与人的交谈记录,看被人刺探后麦氏的反应;其次,书信日记,这里面应该有最真实的、未经雕琢的闪念,只可惜日记没有出版;第三,演讲,看麦氏在口语语境中的思路;第四,麦氏的散篇文章,相对于书本,这算是思想碎片了;第五,麦氏与人合作的书,这多少能看到一点互动的结果;第六,麦氏本人的专著,专著又以《机器新娘》为先,这是麦氏对当时的广告、漫画、电视、报刊、音乐、时尚等媒介内容的思考碎片。


                                                   2020年7月11日

于长沙高桥美仑公寓


本文与2020年第六期《随笔》杂志刊发,10月29日下印厂。发表时的标题为《鲸鱼不知有海——我们今天怎样"读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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