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自由亚洲电台记者家傲周四采访我谈《鬼推磨》,他的问题很好,但是电话里毕竟匆匆,言简意赅,表达不了复杂的意涵,我看到他发表的访谈文字,感觉需要补充一下。】
记者:您在获奖感言中提到,过去三十年来,您在台湾出版了一些书,写了一些文章,台湾可以说是您唯一的文学故乡。那么这本《鬼推磨》获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对于您的文学生涯有怎样的意义?
苏晓康:除了文学的故乡,我还用了“文字的归宿”。我称我们这类人是“中文书写者”,但是长期脱离中文本土,我的情况更特殊,已经流亡了三十年。一个写作者离开自己的文字原乡,包括读者和出版的土壤,即所谓“流亡的写作”,是很孤独的,有一个跟读者交流、呼应、回馈的氛围问题,也是一个精神层面的问题,对作家尤其重要,我并不想回避这一点。我最早跟台湾读者、这块土地的呼应,源于我的伤痛书写,即1996年《中国时报》副刊「三少四壮」里我陪伴车祸中重伤之妻的疗救文字,這塊小天地﹐每周憑我慘云愁霧一日﹐寫作也第一次心里沒有想到要寫給誰看﹐讀者好像就是我自己。后来副刊轉來几封讀者來信﹐我才知道還是有人賞臉肯讀我那些不知所云的文字。“亦步亦趨隨著您出入傅莉的病房”,李貞德女士來信如是說,友人柯元馨遠隔重洋在長途里為我們禱告……这就叫着“文学故乡”,它对一个写作者的精神意义,是无可比拟的,它在我心里启动了什么,让我先是写出了一本续集《寂寞的德拉瓦湾》,接着又令我返回到我在中国大陆很擅长的“大叙述”书写,几年后写出《屠龙年代》、《鬼推磨》,和一本少年回忆录《西斋深巷》。
记者:您为何选择以六四事件为原点,叙述中国过去三十年来的发展?
苏晓康:六四事件不仅是中国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也是全世界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将来我们回溯历史的时候,会看得更清晰。
让我借用蜚声于二十世纪中叶的奥地利大作家茨威格的“人类瞬间”的观念,来说明这个意思。茨威格认为,一个闪耀时刻出现以前,乃是平庸流逝的漫长岁月,而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会决定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进程。他归纳了决定人类进程的十四个瞬间,如拜占庭的陷落、滑铁卢的一分钟、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刑前获释,等等,历史中性,善恶兼顾,统称“人类群星闪耀时”,他只强调,这些瞬间一闪之后,世界再也不一样了。其中,他提到一列“封闭的列车”,像一枚威力巨大的炮弹,1917年4月从瑞士出发,穿过德国全境,最后抵达俄国的彼得格勒,不久“震撼世界的十天”爆发,这一炮摧毁了一个帝国、一个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发射的几百万发毁灭性炮弹都不敌它,因为这列火车把列宁送回了俄国。列宁和“十月革命”,将整个二十世纪浸入血泊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现了三个人,对历史产生剧烈影响:列宁、墨索里尼、希特勒,三个恶魔;他们又代表着三个人类异端:布尔什维克、法西斯、纳粹;史无前例的血腥,彰显的是历史之恶。
二十世纪晚期的历史,终于提供了来自中国的一个“瞬间”、一个恶例,因为它不是“群星闪耀时”,而是“血光屠城夜”,此后中国和世界的历史再也不一样了,即1989年6月4日的大屠杀,及其决策人邓小平;他在1989年跟七十二年前的列宁一样,也改变了历史,成为一个恶魔,两者的区别,是列宁去发动了一场士兵和工人的武装暴动,而邓小平则是指挥士兵镇压了人民的一场和平请愿。还有一点相似,即列宁神话,要到苏联帝国解体之后才破灭,历时近百年;而“六四”屠杀后,中国因经济起飞,而令专制更稳固,已历时三十年,“邓神话”至今没有破灭。
三十年经济起飞的破坏性,于今昭然若揭,它摧毁了中国,在价值和生态两个层面,使“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环境代价今天已成不争事实,大半个中国沉沦于重度雾霾,中共为挽救他们的江山,不惜毁掉中华民族的江山,土地、空气、江河统统污染了,国人的癌症发病率急剧上升,民间哀恸“国在山河破”;而且以中国巨大的人口、经济和区域,其环境问题势必将泛溢到世界各地,凡是与中国分享一个星球、一个海洋、一个大气层的皆将渐次受到影响,亦即中国的环境问题也将全球化。三十年的后果极其严重,不仅只对中国而言,也是对全世界而言,因为三十年后中共的专制,成为一个祸害,威胁人类。
记者:本书题为《鬼推磨》,显然有“一切向钱看齐”的意思。那么您在书中探讨的问题之一“中国崛起的诀窍”是否就与金钱挂钩?
苏晓康:中国有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今天我们才知道,有钱的极权可以用鬼做一切。用钱打造的权力,如鬼附身,邪恶异常,尤其对付以市场为先的欧美,一通百通。但是以为中国一切都是钱,那就大错特错了,三十年中共使的鬼,还是权力。
六四屠杀后,邓小平说只有发展经济,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们就会忘掉“六四”,显然他明白挽救这个政权,只能靠钱嘛,而你今天可以发现,他已经成功了,但是中共采用原始积累的最粗野的资本主义来挽救江山,赔上了两样东西,一是中国的环境资源,一是民族的道德资源,毁掉了这个民族的未来。
这也包括中共跟西方做生意,出卖廉价劳动力和环境资源给西方,让国际大财团和西方企业到中国办厂,钱都被西方和中国政府拿走了,而中共富了,中国则贫富崩裂,社会对立,这就是“鬼推磨”的意思。
记者:六四学运领袖王丹近日在推荐您这本书时写道,《鬼推磨》是针对西方对中国认知的最深刻、最尖锐的批评。我注意到,本书的第二部分就在讲“西方民主制包裹的利己内核”。在您看来,中国成为今天这个“魔幻”国,西方世界负有怎样的责任?
苏晓康:资本主义追求利润,是绝对的,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正是邓小平“韬光养晦”所设计的诀窍,他的意思是,我先让你占便宜,我喂饱你的同时我也壮大起来,那时候我就灭了你。这三十年就是这么一个逻辑,其实西方不仅贸易上没占便宜,还被中共偷走了技术,失去了优势,他们到今天才发现,他们养大了一个可怕的敌人。
经过三十年,我认为直到今天资本主义都没能克服它的危机。将来美国不管谁当总统,他还是要到中国去投资,习近平照样还会赢。
记者:您在书中写道,人伦防线是一个文明最后的底线,而中国的这条人伦防线在近百年里被轻易摧毁了。在今天看来,您从哪些方面可以看出中国社会已经人伦尽失了呢?
苏晓康:第一是大饥荒人吃人,顾炎武说的“亡天下”,就是这个意思;第二是文革,其道德崩溃,主要体现在人伦亲情被摧毁,儿子斗老子,把母亲剃成光头,最要命的是学生打老师,中国是师道尊严的国度,中国文化中地位最高的不是皇帝,而是老师,所以毛泽东挑动学生打老师,这个文明也就此不复存在了。
第三是计划生育,邓小平要实现两千年GDP一千美元,军方科学家宋健教他只有压缩总人口才可以,于是出台“一胎化”政策,三十五年中这个政策杀掉了四亿婴儿,中国农民说:共产党要我们断子绝孙。
记者:三十多年前,您曾是轰动一时的电视政论片《河殇》的总撰稿人之一。王丹说,《鬼推磨》在他看来是一本新的《河殇》,其重要性也不亚于《河殇》。您怎么看待这本书的意义?
苏晓康:我同意王丹这个评价。区别在于,《河殇》描述了中国文明,即儒家文明衰亡的大景观,而《鬼推磨》则描述了三十年中国极权制度的崛起、西方基督教文明衰败的另一幅大景观,以致于文明社会至今还没有找到出路。
——苏晓康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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