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走了,走得很平静。顾长声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郊外Cape Cod Hyannis康复院住了一个星期后,于2015年6月30日(美国当地时间)逝世,享年95岁。
顾长声是我的伯伯。伯伯病危时,我与他女儿明明表姐保持着密切联系。她告诉我:"爸爸去世时,身边亲人仅有我和外孙陶丰两人。弥留之际的爸爸十分从容,倒是边上照看的亲友显得有点焦虑。最后辞世时,在场的亲友都非常伤心难过。教会派来的牧师为爸爸诵读了大段《圣经》的经文,祈祷他的灵魂终于摆脱尘世间的苦难,去往极乐天国。"
明明表姐还告诉我:"不久,爸爸的追思会在奥尔良联合教会教堂隆重举行。追思会来了许多人,不少人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的。我为爸爸亲手做的花圈,放在会场周围。几位爸爸的好朋友先后作了发言,会上充满对爸爸的美好回忆,怀念这位故去的老友。"或许因为伯伯顾长声去美国已经二十多年,所以有关他去世的消息在中国并没有引起什么动静、反响。
其实伯伯顾长声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都是一个有名的学者。他是江苏省江阴县香山村人,穷苦人家出身,北京大学肄业,曾担任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近代史研究室研究员,美国耶鲁大学历史系访问学者,美国西世界大学客座教授等职。他出版的著作有《传教士与近代中国》《容闳——向西方学习的先驱》《从马礼逊到司徒雷登》《马礼逊评传》等。因为伯伯出身比较苦,表面上文质彬彬,实际上性格倔强。他从一个北大肄业生成长为教授、研究员、访问学者、美国大学客座教授,基本上是靠努力自学才取得成功的。他那本《传教士与近代中国》最出名,这本书在1986年9月获得过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评奖委员会给予的上海市1979年—1985年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奖,这个奖含金量不低。
"文革"期间,伯伯因为参加过"三青团"、替国民党将军李弥做过翻译,以及在教会工作等原因,家被抄,还被烧掉了许多书籍。接着也被关进"牛棚"审查三年,放出来后在上海冶炼厂劳动改造七年。
记得那时伯伯到我们家,穿着浅灰色的中山装,祖父总是好酒好菜热情招待。有时他来得突然,祖父亲会叫我快去打斤绍兴加饭酒、到杜六房买些熟菜来,我也乐意陪在桌边听祖父和伯伯说话。从"牛棚"审查出来后,原来达观、经常哈哈大笑的伯伯,一下子变得矜持、收敛,话少了许多,声音也低了。1972年11月2日下午,我祖父方汝成不幸患肝癌,治疗无效去世。数日后在龙华火葬场举行大殓,参加追悼会的有亲朋好友约三十人。我们家请对面漕溪公园的照相师拍一张合影照。祖父遗体躺在中间,亲属二十六人排在遗体的后面。伯伯曾关照我爸爸,照片不要寄往海外,因为照片里有他的形象,他怕惹出麻烦。在当时的"极左"形势下,你看伯伯是多么谨慎、小心。
我的嬷嬷方乐颜是伯伯的妻子,她是上海纺织机械厂职工子弟小学的教师。嬷嬷为人非常厚道、和蔼,她腿虽有残疾,但在子弟学校里是受人尊敬的方老师。大表姐真真跟我姐姐协伦年龄一般大,活泼可爱,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呢。小表姐明明耳朵听力稍差,然而特别聪明、能干。她们家还有伯伯的母亲,我们叫她好婆,见面时她总是很客气、乐呵呵的。明明表姐很久以后才告诉我,伯伯原来在家时往往喉咙较响,有点大男子主义,家里大多数事情都由他说了算。可能伯伯的心情好坏跟工作顺利与否有点关系。
大约在1983年,我刚刚结婚成家,嬷嬷方乐颜给我40元人民币,这在当时算很大的数目。嬷嬷要求我"滚雪球",让钱增值。我的嬷嬷之前身体蛮好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了病,据说得了帕金森症。伯伯把嬷嬷送到江阴老家,也是真真姐姐投亲插队的乡下。我的妈妈跟二嬷嬷急呀,特意赶到杨浦区延吉路,要求伯伯不要把嬷嬷送到江阴去,因为上海的医疗条件更好,结果伯伯还是送去了。事实上,嬷嬷的病在江阴发展得越来越重,给的生活费却被大表姐的丈夫拿去买香烟老酒。眼看嬷嬷的毛病不见好转,最后还是明明姐姐去江阴乡下把嬷嬷背了回来。1983年11月,嬷嬷病危,我从闵行吴泾地区跨越整个上海赶到延吉路嬷嬷家里时,她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没过几天,嬷嬷不幸病故了,伯伯也没与娘家人(我父亲等)商量,就把嬷嬷的遗体作为标本捐献给了长海医院。深更半夜,医学院派车来接嬷嬷的遗体,两个表姐哭天喊地,可又有什么用?对于这件事情,我也一直有想法。虽然伯伯事后在新雅饭店办了两桌酒席,表示一下,但是我拒绝参加。
1989年初,伯伯去美国前来我家辞行,我和姐姐送他到江阴路黄陂北路口。姐姐请伯伯到美国后帮我外甥女莹莹带本英文书,伯伯眼珠子一弹:"中文没有学好,学啥额英文?"1989年2月2日,美国的乔治・布什总统在华盛顿举行祈祷早餐会,特别邀请伯伯和上海一个报界名人前去参加。关于那一次参会经历,伯伯颇为得意,以后常常挂在嘴边。
但对身边的亲人,伯伯缺少应有的关照。明明表姐最近告诉我,17年前来美国的头天晚上,伯伯明确告诉她:3年考驾照,5年考公民。说完,转身就离开了。或许是感受到伯伯的冷淡和嫌弃,表姐一星期后就搬出了伯伯家,自己另寻住处。第一个住处,晚上老鼠乱窜,把表姐吓得不行。第二个住处,房东刁难,不准表姐烧饭。第三个住处,是个美国中学教师家里的地下室,倒蛮好,这样一租就是七年。明明表姐多是靠自己的辛苦工作,最后等外甥陶丰来美国后,才重新另租了两间房。后来,明明表姐靠贷款才买了现在的房子,伯伯人生的最后时光就是在那栋新买的房子里度过的,祖孙三代在一起共同相处了三年。明明姐姐和外甥陶丰看护很难说尽善尽美。但是他们在外面工作很辛苦,回来还要照顾伯伯,我想伯伯应该知足了。
2013年我到波士顿的Cape Cod Hyannis探亲,伯伯非常高兴,送我《传教士与近代中国》的书,还得意地说,序言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历史泰斗陈旭麓写的。他在扉页题词:"赠给毅丰贤侄赐教,作者顾长声谨赠。2013年10月7日于美国波士顿。"伯伯客气,他一个大教授,我怎么敢指教他?
在明明表姐家里一周,我和伯伯就国际国内、天南地北,聊得很开心。伯伯因为年事已高,对国内的情况知之甚少,主要是听我讲,不时发出会意的笑声。
那次去美国,伯伯跟我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Honesty is best policy(诚实是最佳的决策),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要讲诚实。"我印象深刻。为了感恩嬷嬷方乐颜当年对我的帮助,我赠送明明表姐500美元。他们生活不容易,以此表表我的心意。那年伯伯已经94岁,他戏言小时候江阴老和尚给他算过命,"长声"是"长生"的谐音,自己活到100岁没问题。我说好,等你过100岁生日,我带孙女来给您祝寿,开个大大的Party(派对)。伯伯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2016年7月11日,"文汇讲堂"开讲《全球化视野下的百年上海》,主要讲解的是上海租界。主讲嘉宾熊月之是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历史学会会长。课后我向熊老师请教,才知道伯伯顾长声竟是他的英文教师,他还到延吉路伯伯家里补习过英文呢。世界真是太小了!我告诉熊老师顾长声伯伯已过世的消息,他方才知道,并对我表示亲切的慰问。
伯伯是骨灰被安葬在奥尔良联合教会教堂后院的花坛里。我私下里猜度伯伯的生前愿望,百年以后可能是想"叶落归根",回到生他养他的江阴故土,只是最后他没能归根……
(原载方毅丰著《一中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7年7月第1版,第88至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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