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儒學的「理論繁榮」與藝術的蒼白
第一代新儒家(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在流亡後的冷戰環境裡,試圖透過康德哲學、現象學與中國傳統美學的對話,建立一種具有現代哲學高度的文化論述。牟宗三在《判斷力批判》裡尋找「自由與道德」的根據,唐君毅則嘗試將現象學與心性論嫁接,徐復觀則與劉松年展開「中國藝術觀」的筆戰。然而,這些努力多停留在理論層次,與實際藝術創作幾乎沒有交集。藝術在他們的語境中,只是「哲學體系的一個例證」,而不是需要獨立研究或實踐的領域。
到了第二代(余英時、杜維明),情況更加明顯。余英時固然在散文或評論中曾談到金庸小說、現代中國文化的轉型,但從未提出系統性的美學或文藝理論。杜維明則以「文化中國」概念受到矚目,但其視野集中在政治文化與文明論,與藝術實踐依舊相距甚遠。結果是:新儒家在政治哲學與文化身份辯護上侃侃而談,卻在藝術與美學上幾乎失聲。
這種失聲的後果,就是八〇年代的台灣文藝場域在思想層面,無法從儒學傳統中獲得任何實質養分。相反地,藝術教育與評論界往往只能依賴西方理論的零碎翻譯,或倚靠黨國體制授意的文化政策。
二、史學與美術史的「故宮侷限」
若哲學界無力,美術史是否能補位?情況同樣不樂觀。八〇年代的台灣美術史研究,主要掌握在師大、文化大學與台大少數教授手中。師大與文化的藝術史教師,多半缺乏完整博士訓練,學術研究斷裂明顯。台大的石守謙雖然是普林斯頓大學方聞體系的高足,但這個體系本質上是「故宮體系」的延伸:強調中國古代書畫的風格學與斷代學,而服務的對象並不是當代藝術,而是國族政權的文化正當性。
其他像李鑄晉、溥申,研究重心同樣是古典書畫的詮釋與鑑定。這種研究在國際漢學體系中固然有其地位,但對八〇年代台灣新興的水墨創作、裝置藝術或觀念藝術,幾乎沒有任何理論支援。
對照之下,大陸的李澤厚在八〇年代雖然被台灣列為「禁書」,卻在地下書市流通。他將馬克思主義歷史觀與康德美學結合,提出「美是自由的象徵」等論點,反而成為台灣年輕學者與藝術工作者的重要外部養分。這種諷刺意味,正凸顯出台灣本地學術體制的封閉與空洞。
三、後現代理論的「斷裂輸入」
真正改變台灣文藝場域的,是八〇年代後期法國理論透過美國藝術學院的傳播而引入。蘇珊‧宋塔格在文學與文化批評中的影響、傅柯與德希達透過翻譯文本的進入、以及羅蘭‧巴特符號學的流行,都成為當時「後現代」的標籤。然而,這股風潮的進入並非學術界自發性的深耕,而是依靠譯者、留學生與批評者的「斷裂式移植」。
羅青(師大外文)、陳傳興(留法後在美國完成博士)、陸蓉之等人,雖然在文學與藝術批評上引介了後現代語彙,但其專業訓練並不完整,往往只能停留在論述層面的「姿態」上。九〇年代之後,台大的龔卓軍、廖仁義雖開始在哲學系中系統性討論傅柯、德希達,但他們對當代藝術的理解與實踐連結依舊有限。
另一方面,黃建宏(東海化工系背景,後赴法學電影理論)、徐文瑞(台大哲學、哥大肄業)等人,雖然開始以跨領域的方式將後現代理論引入藝術評論,但這種工作更多是個人性的探索,而非整體學界的支撐。結果就是:後現代在台灣的流行,更多是一種「學術時尚」與「媒體姿態」,而不是能夠落實到教育、創作與制度的深度反思。
四、文學與比較文學的「片面突破」
在文學研究領域,台大中文系的王德威曾經在比較文學研究中引入法國後現代理論,對小說與敘事結構提出新的詮釋角度。然而這種突破主要停留在文學批評,對於藝術創作、特別是當代美術,幾乎沒有波及。
這種現象反映了台灣學術場域的結構性問題:哲學缺乏對藝術的視野,美術史困於故宮與國族框架,文學批評雖能接觸到法國理論,但無法延伸到視覺藝術領域。結果就是,八〇年代台灣的藝術家們,在創作上往往只能依靠個人閱讀與海外經驗,而無法從本土學界獲得有力的支援。
五、冷戰體制下的「特許左翼」
值得注意的是,八〇年代的台灣並非完全沒有左翼思想的流通。相反地,黨國情治體制常常「特許」某些馬克思或社會主義的討論存在,例如東海社會系在官方監管下允許馬克思研究,以作為體制內的「安全出口」。然而這種「特許左翼」往往是空洞的學術操作,而非與社會運動或藝術創作產生真實連結。
因此,當後現代思潮進入台灣時,它並不是與左翼形成正面衝突,而是填補了學術場域的「真空」。許多知識份子在不自覺中,將後現代理論視為一種「批判姿態」,卻未能意識到其政治基礎與西方學術場域的差異。這也解釋了為何台灣的後現代往往流於表面:它既不是對抗本土左翼的工具,也沒有形成深度的藝術理論,而只是「用來批判的話語」而已。
六、總結:一個被迫「借來的現代性」
回顧整個八〇年代,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結構性的缺口:
• 新儒學二代:政治文化上意氣風發,但在藝術與美學上徹底失聲。
• 美術史體系:侷限於故宮與古典書畫,無力支援當代藝術。
• 後現代理論:透過翻譯與留學生輸入,但缺乏系統與實踐的落地。
• 文學批評:有零星突破,但無法帶動藝術場域的全面轉向。
因此,台灣的八〇年代文藝,其思想基礎並非來自本地學術的深耕,而是「借來的現代性」:一方面借自美國轉譯的法國理論,一方面借自中國大陸的李澤厚式美學;同時又受到黨國體制的監控與限制。
這種「缺位的美學」,並非只是學術問題,而深刻影響了台灣當代藝術的走向。藝術家們在創作上常常先行,而學術界只能事後追趕、拼湊理論。這也導致了九〇年代之後,台灣文藝場域長期陷入「創作超前、理論失聲」的尷尬局面。
在今天回望八〇年代,我們或許更應理解:這並非單純的知識落差,而是冷戰體制、學術傳統與文化政策交織下的必然結果。這個歷史性缺位,提醒我們台灣的文藝批評需要自覺:不能再依賴外來理論的斷裂輸入,而必須正視本地的學術與創作環境,重新建構一套能夠回應在地經驗的批評語言。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