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8日星期一

郭罗基:有关沈元的谬传(附:第一个被枪决的高考状元……)

 郭罗基 / 爱思想 20160818


网上流传一篇《被枪决的1955年文科状元》,作者署名“一夫 吹咵咵”,说的是沈元的故事,文章内容严重失实。这几年,有关沈元的谬传颇多,这篇文章集以讹传讹之大成。有些人,不在乎事实真相,但求耸人听闻、哗众取宠。网上的文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多的是,难以一一计较。但这篇文章歪曲地引用我的言论,把一些臆测想象、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说成“郭罗基的回忆”、“郭罗基称”,我就不得不说话了。

一开头就错误连连。

“每年高考放榜时,便是状元‘群星闪耀’时。自大陆设立高考招生制度,除文革曾中断过招生,数十年来输出估计上千名状元。他们学成后多数步入学界、政界、商界,成为社会中坚。但并不是所有状元都前程可期,中共建政后的历史上,曾有过一名命运极度悲凉的状元。他叫沈元,系1955年全国文科状元。如果他还活着,今年该有78岁,但今天很少有人知道沈元这个名字。”

1,沈元没有当过“1955年全国文科状元”。起初,我看到有人说沈元是“上海文科状元”,后来又有人说他是“上海高考状元”,升了一级。这里说沈元是“1955年全国文科状元”,越说越邪乎。沈元的“连中三元”纯属子虚乌有。当年高考的考分是不公开的,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考分是多少,同班同学也不知道沈元的考分是多少。有一件事可为佐证。我们班上有一位高干子弟。沈元认为她的学习成绩很差,怎么能进北大?一定是走后门进来的。1957年,趁大鸣大放之机,沈元纠集了一伙人,到人事处去闹,要求查档案,以确证她的考分是否达到北大的录取分数线。人事处不让查,理由就是考生的考分和北大的录取分数线是不公开的。沈元自己也不知道考分是多少,更不知道荣膺“全国文科状元”。

还有一篇文章说:“沈元从小功课就好,中学文理各科均为全班之冠,近乎满分,毕业后参加高考,获全国文科最高分。”(《北大学生沈元化妆成黑人叛投马里使馆被处死刑》)说沈元“中学文理各科均为全班之冠,近乎满分”,有什么根据?他本人对我说过,在中学时他的理科成绩比较好,文科成绩不是很好,报考历史系是出于使命感。

2, 1955年以至从50年代到60年代,根本没有“文科状元”、“高考状元”这一说。《被枪决》一文中说“自大陆设立高考招生制度……数十年来输出估计上千名状元”是妄断,并不是“设立高考招生制度”后就有“状元”。文革后,1977年恢复高考。1978年采取的改革措施之一是允许考生查分。差不多人人都要查分,于是就公布考分。从公布的考分中很容易发现最高分。80年代才出笼“高考状元”的桂冠,但仅仅是民间议论,不是官方认定。其实,地区的“高考状元”还比较靠谱,而全国的“高考状元”往往是不靠谱的。因为地区公布的最高分是多少,获得最高分的是什么人,比较精确;而全国范围并没有一道程序来评比最高分,大多凭模糊印象。北大说:“我们录取了全国高考状元。”清华说:“全国的高考状元在我们这里。”后来,各省市可以分别命题,更无法评选全国的“高考状元”了。

80年代以后才时髦起来的“状元”帽怎么能戴到50年代的沈元头上?根据后来发生的事实,改写从前的历史,这是人们很容易犯的一种错误。

3,《被枪决》一文中说:“……上千名状元。他们学成后多数步入学界、政界、商界,成为社会中坚。”多少“状元”成为“社会中坚”?有没有统计?有没有实例?事实上,所谓的“高考状元”,入学后大多表现平平。我倒可以为你举个实例。哈佛大学的庄小威,据说当年是“高考状元”,进了中国科技大学。在大学本科和研究生阶段出类拔萃,现在她是哈佛大学最年轻的教授,而且是物理和化学的双料教授,还是美国科学院院士。但庄小威是特例,多少个“高考状元”都默默无闻了。原因是高考的高分主要是靠背功,并非思维能力超强。“高分低能”正是中国教育的问题。颂扬“高考状元”,就是把红肿之处说成“艳若桃花”。美国大学的录取标准,强调全面的品质,注重创造性思维、社会活动能力和服务效果。即使 SAT 考满分也没有人称之为“状元”,而且还不一定被录取。前年报考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的考生,SAT满分的只录取了38%,哈佛大学的比例更低。

“还在北大读书时,沈元就被誉为天才学者,可惜反右运动中被打成极右派。摘帽归来24岁的他,在《历史研究》发表《急就篇研究》,同题研究的论文质量被指高过王国维。”“ 1962年沈元摘帽归来,在《历史研究》发表《急就篇》研究,学术水品被誉超过王国维。”

4,沈元在北大读书时,学习成绩虽好,但没有听说过“被誉为天才学者”。毕竟是“学生”,无论如何不是“学者”,更不是“天才学者”。我的文章中写道:“沈元對《急就篇》文本的考訂超越了大學問家王國維等人﹐一一指出他們的不足。”原因是沈元得益于北京图书馆的藏书,王国维等人未必见过那么多的版本。《被枪决》一文的作者不知是没有看懂这句话的意思还是故意夸大,把“文本的考订”说成“研究的论文质量”。我说的文本的考订超越了王国维,意思是在王国维的考订基础上又继续前进了。“高过王国维”,“学术水品(平)被誉超过王国维”,指学术水平全面高于王国维。沈元远未达到这一点。

“25岁,他又在该杂志发表《洪秀全和太平天国革命》,后被《人民日报》整版摘录,在《人民日报》的出版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5,沈元的文章《论洪秀全》在《人民日报》上以整版的篇幅刊登,被说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完全不符合事实。只要略一思索,明显的事实即呈现在眼前。在沈元之前,1956年发表的《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和《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都是占两版篇幅的长文。1957年批判右派的文章,许多是整版刊登的,连右派分子章伯钧、罗隆基的检讨也是如此。在发表沈元文章的同一时期,中苏论战的文章,大部分是整版的,《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长达三万字,占了三个版面。文化大革命中的连篇累牍的大批判文章就更不用说了。作者好像不是生活在中国,对中国的事情陌生得很,又不做功课,信口开河。

“前北京大学教授、毛泽东与江青之女李讷的老师郭罗基,曾撰写过《一个人才,生逢毁灭人才的时代:哀沈元》一文。他以同窗的身份,回忆了1955年全国文科状元沈元最后的生命时光”。

6,郭罗基虽然在北京大学生活了27年,但从来不是“北京大学教授”。和鲁迅一样,他是北京大学讲师。后来在南京大学,他也不是教授。因为郭罗基是“自由化人物”,而且是“自由化冒尖人物”,在中国当不了教授。只有到了自由化的美国,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才当上教授,还是纽约科学院院士。转到波士顿的哈佛大学,当资深研究员,也相当于教授。中国的北京大学讲师跑到美国可以当教授、院士、资深研究员,说明了什么?说明中国的教育比起美国来,用江泽民的话来说,“水平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郭罗基的《一个人才,生逢毁灭人才的时代——哀沈元》根本没有提到“1955年全国文科状元沈元”。他的文章回忆了沈元,但不是“1955年全国文科状元的沈元”。郭罗基是反对有些人以“上海文科状元”、“上海高考状元”、“全国文科状元”诸如此类的不实之词来吹嘘沈元的。

“而据沈元同窗郭罗基回忆,……1955年,沈元以当年高考文史类全国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有志于中国古代史,专攻秦汉史。”

7,郭罗基回忆的原文是:“1955年﹐年方17﹐沈元以优异成绩考上北京大学历史系。”《被枪决》照抄了《哀沈元》的一段文字,抄到这里却离开原文,写成:“1955年,沈元以当年高考文史类全国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韩三洲的《“极右分子沈元”本事考》也这样说:“1955年,沈元以当年高考文史类全国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有志于中国古代史,专攻秦汉史。”两者词句相同,不知是谁抄谁的。当年高考的录取程序是先由北大、清华来挑,然后再由其他大学录取。所以不是成绩优异者不可能考上北大。但成绩如何优异却不知道。沈元本人和同班同学都不知道他的考分是多少,你们说他是“当年高考文史类全国总分第一”,那么总分究竟是多少?请你们说出来!

“笔者推断,与他同处于一个大学时代的学生比,学历史出身的沈元关注时局,比同龄所有人都走得远。后来反击右派运动中涌现出北大的林昭、张元勋,人大的林希翎,1956年年初当时他们可能什么都还不知道。可以确定国内当时,几乎没有几个人全文阅读过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而沈元是一个例外,且他还只是一个在校大学生。”

8,为沈元申诉冤屈应当,但不要夸大其词,更不要贬低别人。

说全国没有几个人全文阅读过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而沈元是一个例外”云云,不是事实。不要说全国,就说北大,起码有几十个人读过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北大有一个文史阅览室,其中陈列几十种外语报纸。北大有三个外语系——东语系、西语系、俄语系,加起来一千多人,他们能自由地阅读外文报纸。即使只有百分之几的人读过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就是好几十。也不能说沈元“比同龄所有人都走得远”。数学系青年教师任大熊,把他翻译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中文稿连续几天贴在阅报栏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沈元的影响仅仅是历史系的一个班。又说“北大的林昭、张元勋,人大的林希翎,……当时他们可能什么都还不知道”。林希翎在北大的演讲就大谈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怎么不知道?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笔者推断”。

“北大‘五一九’以后(5.19这一天,北大自发鸣放开始),沈元虽然也同意人大林希翎、北大谭天荣的一些观点,却不同意他们‘煽动情绪,搞得燕园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在大饭厅前的辩论台上与他们多次辩论,在老同学眼里沈元是标准的左派。”

9,沈元没有在辩论台上与林希翎、谭天荣辩论过,一次也没有,更谈不上“多次辩论”。沈元,把他打成“右派分子”是时代的错误,但也不要把他说得十全十美。“在老同学眼里沈元是标准的左派”,完全是瞎说,没有一个老同学这样认为。沈元平时高傲自大,目中无人。他在班上是比较脱离群众的,他们423号房间形成一个小圈子,除了沈元自己,他的群众只有三个人,后来也都“反戈一击”了。他被点名为“右派分子”后,与中学老同学宋诒瑞有一次谈心。宋在《他“出事了!”》这篇文章中记载:“反右开始后,他也已经感到有些不妙,上半年总算没事,想不到还是逃不过。他还说,党支部书记郭罗基很同情他,可能是不同意把他划为右派的,但是他一个人说了没用。‘我平时得罪的人太多’。”他意识到“平时得罪的人太多”,想要挽回已经来不及了。当年我是忠诚的共产党员,我想保护沈元过关,为党留住人才。如果只是班上被沈元得罪的人起哄,我还能抵挡得住,上面的决定我就抵挡不住了。结果,非但沈元被打成“右派分子”,我也落得一个“包庇右派分子沈元”的罪名,被指为犯了“右倾错误”。按当时流行的逻辑,“包庇右派分子的人也是右派分子”。对我还算客气,没有打成“也是右派分子”。

“据保护过沈元的郭罗基称:文革中,沈元实在忍受不住批斗和躲藏,居然异想天开,用鞋油涂黑脸面,于1968年4月化妆成黑人,闯进非洲国家马里驻华大使馆寻求政治避难。当时马里是和中共极为友好的国家,大使哪里敢收留他?于是立刻通报中国政府把他逮捕。”

10,沈元进入哲学社会科学学部以后的经历,都是黎澍告诉我的,文革中的遭遇讲得尤为详尽。文革初期,批斗黎澍,沈元陪斗;沈元被捕后进行批斗,黎澍陪斗。因此他不仅是见证人,也是当事人、同案人。他的叙述就是确凿的证词。1986年12月16日,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作了详细记录。黎澍说:“现在我们写出来也无处发表﹐等到将来有处发表的时候再写﹐可能我已经不在了。这样吧﹐你把我说的记下来﹐拜托你代笔了。”不幸而言中,两年后的12月9日,黎澍离开了人间。我要对亡友负责,传达他所提供的事实真相,驳斥谎言,阻止流传。

黎澍告诉我,沈元化妆成黑人,用的是油彩,不是鞋油。我问过他:“有没有人帮沈元化妆?”他回答:“没有。他在文化用品商店买了油彩,自己化妆的。”沈元的姐姐是演员,他不会不知道化妆是用油彩,不是用鞋油。

我特地作一番实验,用鞋油涂在手臂上,结果怎么样?结果是花的,说明鞋油不能成为化妆材料。黑人的“黑”,即使是黑非洲人,也没有黑到鞋油的程度,把鞋油在脸上涂匀了,也不像黑人,而是怪物。70年代末,歌手朱明瑛演唱非洲歌曲,化妆成黑人,全身涂满油彩,而不是鞋油。

说沈元用鞋油涂黑了脸,化妆成黑人,是追求戏剧化情节,完全不顾事实。

11,我的文章明明说:“1968年夏天﹐沈元化裝成黑人闖進蘇聯駐中國大使館。……過了幾天又去﹐被逮捕。”《被枪决》的作者却说沈元“闯进非洲国家马里驻华大使馆寻求政治避难”,还说这是“郭罗基称”。歪曲篡改,是不是太大胆了一点?

沈元闯的不是马里驻华大使馆,而是苏联驻华大使馆。他去了两次。第一次,不是“1968年4月”,而是1968年8月。这一次进去了,交谈的内容不得而知。第二次,9月1日又去时被逮捕。

1970年2月11日,以“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公法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名义发出的《通知》,开列了55名罪犯,交群众讨论。沈元名列其中的第19,在叙述他的罪行时,无意中透露了一点真相。《通知》上说,沈元“……企图叛国投敌,于1968年9月1日,化装成黑人,闯入了外国驻华使馆,散布大量反动言论,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污蔑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说的是“闯入了外国驻华使馆”,完成式。闯入后干了什么?“散布大量反动言论,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污蔑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闯入了”是不能抓人的,因为大使馆是外国的领地。9月1日被抓,这一次应该是没有“闯入”。按照官方的发布的情节,沈元到外国驻华使馆去了两次:一次,进去了,所以才会有“恶毒攻击”、“污蔑攻击”等情;一次,没进去,所以才会被抓。

刘志琴,先是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学术处的工作人员,后为近代史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她说:“文革结束后我调到近代史所,那时沈元已按投靠苏修的罪名处死有年了,到所后我从人事处处长陈恕那里得知,沈元之所以逃往苏联大使馆,实在是被逼无奈”。她是听学部人事处处长讲的,我是听同案人黎澍讲的,这都是权威的消息来源。盛传沈元闯的是马里或某非洲国家大使馆,没有消息来源。大概以为沈元化妆成黑人,闯的一定是黑人的大使馆。这是低智商的推测。他为什么化妆成黑人?刘志琴说了,他“以为可混过大使馆的门卫”。那些低智商的人可能还不知道,大使馆的门卫都是中国人。沈元第一次果然混过了苏联大使馆的门卫。苏联人为什么不收留他?刘志琴的解释:“他身处社会的最低层,没有任何情报可出卖,两手空空,一 无所有,只是为保命逃到苏联大使馆,岂能被收留?”(刘志琴的言论见《沈元:一代知识分子的伤痛》,《炎黄春秋》2006年第5期)

我最初看到沈元闯非洲驻华使馆的说法,来自刘再复:“沈元化妆成黑人,闯进非洲某国驻华使馆要求政治避难,但没有成功,已被逮捕。”(《面对受屈辱的亡灵》,《明报月刊》2002年6月号)刘再复不是消息源,他是听到的“突然传来”的消息。不知始作俑者是谁?但刘再复没有动脑子,传播了失实的流言。我是一年以后看到他的文章的,随即给《明报月刊》写了一信,纠正他的两点错误。其中一点,就是:“沈元化妆成黑人,意欲闯进苏联驻华大使馆,不是‘一个非洲国家的驻华使馆’。如果是非洲国家的驻华使馆倒好了,不至于犯‘叛国投敌’罪,因为非洲国家都是中国的友好国家。而沈元也不会愚蠢到向一个与中国友好的国家寻求政治避难。”(《明报月刊》2003年4月号)我的驳斥主要是两点:第一,沈元不会向一个与中国友好的国家寻求政治避难。这是智商低于沈元的人编造出来的故事。第二,中国当局不可能判“叛国投敌”罪,如果将马里或“某个非洲国家”判为“敌”,将引起外交纠纷。

中国当局将沈元闯苏联驻华大使馆判为“叛国投敌”也是没有法律根据的。苏联和中国没有宣战,不成其为敌国。中国批判苏联为修正主义,修正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是意识形态方面的争论,顶多为是非问题,不是敌我问题。即使投奔蘇聯是“叛國投敵”﹐未成事實﹐只能说是“叛國投敵”未遂﹐沒有死罪。其实,判沈元“叛国投敌”并不理直气壮,只说“外国驻华使馆”,故隐“苏联”其名,以免引起苏联的反应。

网上“文革博物馆”的主持人王友琴,在她的《文革受难者》一书中记载:“沈元,男,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人员,一九五七年被划成‘右派分子’,文革中遭受更多迫害。他在身上涂抹了黑色鞋油,假扮成黑人,进入一非洲国家大使馆,请求他们帮助他离开中国,结果被中国政府逮捕。在‘打击反革命运动’中,沈元在一九七零年三月被以‘反革命罪’判处死刑。当时三十多岁。”王友琴也采信了谬传,问题就严重了,将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列入“文革博物馆”,将助长谬种流传。

黎澍总结教训,认为沈元死于两个原因,其中之一是沈元本人的无知和大家的无知。沈元两手空空,投奔苏联大使馆,以为可以改变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命运,即属无知。而编造故事,说沈元投奔的是马里或某个非洲国家大使馆,以为与中国友好的国家可以帮助沈元改变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命运,比沈元更为无知。

12,沈元被捕的地点是在苏联驻华大使馆门口,而不是马里驻华大使馆“通报中国政府把他逮捕”的。沈元大概以为已经进去过一次,没有问题,直往里闯。不料门口站岗的解放军战士一把拉住,他手上的油彩被抹去,发现是个假黑人,于是当场逮捕。

《被枪决》的作者将我的《哀沈元》列为“参考文献”。以上12条,都歪曲了我在《哀沈元》中的叙述。胡说任你胡说,请不要挂在郭罗基的名下。


2016年7月16日于美国奥马哈


转附:

第一个被枪决的高考状元,没几个人知道了

博雅斋4 2024年02月24日 

被执行“枪决”:行刑时曾想保命


前北京大学教授、毛泽东与江青之女李讷的老师郭罗基,曾撰写过《一个人才,生逢毁灭人才的时代:哀沈元》一文。他以同窗的身份,回忆了1955年全国文科状元沈元最后的生命时光:


1970年4月的一天,北京工人体育场在召开“公审大会”,宣判“反革命分子”。一声吆喝,押上二十多人,在主席台前站了一排。名曰公审,没有公诉,不准辩护,只有判决。一两个是“从宽”的典型,其余皆“从严”。宣判某人死刑,某人立刻瘫倒在地,后面两个解放军战士把他递了起来。


二十来个都瘫倒了,只有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依然站立。宣判大会结束,所有被判了死刑的人,也只有这个人是自己走出会场,其他的人都是被架着拖出去的。到了刑场上,这个人大喊一声:“我还有重大问题要交待!”行刑人退出了枪膛里的子弹,把他押回去。其他人都倒在血泊里了。实际上这个人并没有交待出什么“重大问题”,第二天又被押赴刑场…… 

“一打三反”发动群众,破坏法治的程度在文革中登峰造极


这个人就是沈元,是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实习研究员。他被执行死刑的罪名为“投敌叛国反革命罪”,判处死刑。“文化大革命”前,他发表的几篇历史学论文,轰动史学界。郭罗基回忆,当时他在江西南昌鲤鱼洲北京大学农场劳动。北京来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叙述死刑犯沈元行刑的故事,惊叹他在死神面前的镇静。


沈元,是五十年代郭罗基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同班同学,郭称沈元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我了解他。他是想再争取多停留一天、一小时,哪怕一分钟,等待有人喊:“刀下留人!”然而没有等来。别人早已绝望了,他还在运用超人的机智寻求死里逃生的机会。我知道他的脑海里有多少历史学的研究课题,在向他招手,鼓舞着他求生的意志,不甘心就此了结一生。”


笔者留意到,郭罗基回忆沈元被执行枪决之细节,在张郎郎前几年出版的《宁静的地平线》中有交叉印证,只是枪决时间稍有出入。张郎郎在书中曾写道:我们那批死刑犯是在1970年3月5日宣判。许多人被拉走了,我记得名字的有遇罗克、田树云、孙秀珍、沈元、索家麟、王涛、王文满、朱章涛等。最后两位的下落,我至今不清楚,其他都立即执行了。那个我们还指着他给家人捎口信的孩子也被带走。我被留下了,筒道里死一般地寂静。我预感到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张郎郎写到关押沈元、遇罗克和自己等死刑犯的“筒道”,即北京的K字楼监狱。2013年,历史学者王学泰在三联出版社出版《监狱琐记》,就是记叙此地的故事。据他称,前几年他还曾回去探访K字楼监狱现状,结果发现那里已经被开发成了一片昂贵的商品房楼盘。可以确认的是,沈元和遇罗克等人行刑枪决前,一直被关押在那里。


生于书香家:以状元分数考进北大


关在同一个监所,和写出《血统论》的死刑犯遇罗克出生不同,沈元1938年生于上海,原籍浙江义乌,是世家子弟。其父沈鹏,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理科毕业,后来从政。南京政府成立后,江苏省政府设在镇江,其父曾任镇江县县长,抗战时期主持修建滇缅公路。他的姑妈美籍科学家,甚有名气。


2009年5月,浙江杭州西冷出版社出版沈元遗著《〈汉书补注〉批注》,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前校长沈君山为其写了序言。这让我们得以知道,原来沈元与家世显赫、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前校长、被称为台湾“四大公子”之一的沈君山为表兄弟。


沈君山称,沈元是他的亲表弟,小他6岁,小时很孤独,“沈元出生不到一岁,中日战争就爆发,父亲是一个出色的铁道工程师,随着政府撤离到西南,接着母亲也带了兄姐两人跟去。他因为太小,就留下来由奶奶带,等到抗战胜利全家归来,沈元已经7岁,父亲也已在后方因公殉职。所以他从未真正地见过父亲,而在稚龄亦未真正享受过父母的亲情。


而据沈元同窗郭罗基回忆,沈元告诉过他,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礼炮声中参加了少年儿童团(少年先锋队的前身)。那时他刚进初中,是班上的第一个。进入高中,又是最早参加青年团。1955年,沈元以当年高考文史类全国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有志于中国古代史,专攻秦汉史。


沈元9月入校后志趣高远,常以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自许。他对同学们曾说:“我们就是未来的范文澜、郭沫若、翦伯赞。”上述三人是当时史学界三大权威人物。在提倡做“螺丝钉”的时代,一切雄心壮志都被说成“狂妄自大”、“野心勃勃”,谁出头就会被削平。沈元的放言高论、出色学业,招来异样目光。


郭罗基回忆,当时他是历史系55级党支部书记。全年级分三个班,沈元在一班,他在三班。一班的党员就常常向他汇报沈元的“问题”,二年级时三班成为考古班,学考古的调进,不学考古的调出。郭罗基被调到一班后,他发觉沈元之所以成为“问题人物”,在于他才华出众遭人妒忌。沈元被指责为“不靠拢党组织”,然而他却对郭罗基个人很“靠拢”,还说“我们班上只有郭罗基是有人性的共产党员”。


五十年代,史学界的热门话题是中国历史的分期问题。中国的封建社会从什么时候开始,主要的意见是三种:西周封建论(以范文澜为代表),战国封建论(以郭沫若为代表),秦汉封建论(以翦伯赞为代表),另外还有一派魏晋封建论。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说:“封建制度自周秦以来一直延续了三千年左右”。他把三种主要意见都囊括了,但首先是肯定了西周封建论,故此论颇为时髦。


郭罗基回忆,因学生们大多是翦门弟子,受其影响都认为西周封建论最没有道理,战国封建论道理也不充分。按历史分期的主流意见,中国的封建社会都在两千年以上。因而提出:中国的封建社会为什么那么长?这是史学之谜,这个难题激励了研究,史学界开了不少讨论会,发了不少论文。而还是学生的沈元也有志于探索史学之谜,他称从初中开始就思考这个问题,也对秦汉史兴味甚浓。二年级时,写学年论文,沈元的选题是《论汉武帝》。


整风变右派:私译赫鲁晓夫“秘密报告”


从现仅存的一张公开照片可以看到,沈元长相清秀:穿灰布中山装,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是一个面皮白净的书生。其北大同学回忆,沈元平时腼腆少语,循规蹈矩,他是那种天才加上勤奋的学生。在北大学习期间,他在给老师的信中写道:几无片刻休息,大批的参考书要看,要做摘录。每次课一完就跑到图书馆去,每餐之后也尽速赶去等馆门之开,否则抢不到座位,“我们进了图书馆,正像饿牛进入水草地。”


沈元年轻时清秀的照片


然而,好奇心害死了这位早慧且勤奋的青年。1956年,国际上发生了大动荡。这年2月,苏联共产党召开第二十次代表大会。赫鲁晓夫在大会闭幕后,召集全体代表连夜开会,作了《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长篇“秘密报告”,揭露斯大林问题。国际上对斯大林问题议论纷纷,引起强烈反响。东欧的苏联卫星国蠢蠢欲动,反抗控制。


常进图书馆的沈元并非一味埋首故纸堆,他十分关心现实问题。这年2月,沈元在阅览室里看到一份《工人日报》,上面全文刊载了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读后大为吃惊。据郭罗基回忆,当时大学生的外语都是选择地学习俄语,不能阅读英语报纸。沈元在中学学过英语,借助字典摘译了赫鲁晓夫秘密报告,私下供同学们传阅。其中特别惊人的是斯大林在肃反中大开杀戒,受害者达七十万人之多。


看后沈元的“翻译私货”,学历史的北大学生们认为,斯大林是可诅咒的。同时又想到另一方面,要是生活在那个恐怖的年代,如何避免成为屈死的冤魂?郭罗基回忆有一个时期,宿舍里每天晚上议论的都是斯大林问题。沈元比其它人想得多,当时他发表了许多看法,能记住的主要有两点。


一是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中揭露的事实,为何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苏联史》中都是看不到?那样的历史是信史?沈元提出:中国封建王朝的史官还能秉笔直书,社会主义时代为什么不能写信史?学习和研究史学的人对于如何书写历史,当然是特别在意的。沈元提出的问题,引起热烈的讨论,大家不能不联想到自己的使命:自己将来做一个什么样的历史学家?谁来继承太史公的传统?


第二是斯大林为什么能够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干了坏事为什么能够长期隐瞒?赫鲁晓夫只是谴责个人崇拜。沈元认为,根本上是制度问题。这也是国际舆论对斯大林问题的普遍看法。铁托在普拉的演说也这样讲:这里不仅仅是个人崇拜的问题,而是使得个人崇拜得以产生的制度问题。长期以来,关于沈元翻译赫鲁晓夫秘密报告的来源,有两种迷糊不定说法:一是英国共产党的《工人日报》,一是美国的《工人日报》。50年代,外文报纸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阅读到。为一探究竟,笔者周一前往中大学图书馆查阅史料,在典藏室里找到了这份报纸,核实为美国的《Daily Worker》,翻译成中文即《工人日报》。


1956年2月14日,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做了秘密报告。当时中苏处于蜜月期,中共派出的是以朱德为团长、邓小平为副团长的代表团参加了苏共二十大。根据现有史料,笔者暂时无法证明两人是否当场听取了赫鲁晓夫的内部秘密报告。不过据笔者查到的报纸版面,《Daily Worker》在苏共内部会议开完的第三天,即2月16日即以“独家报道”的醒目导读,分2天连续全文刊登了这份报告。

 

1956年2月16、17日,《Daily Worker》全文披露赫鲁晓夫“秘密报告”


在意识形态尚存的时代,信息管制到今天也有,只是形式稍有不同。据沈元的另一同班同学雷光汉回忆,赫鲁晓夫做二十大报告时,国内是绝对保密的,只传达到高级干部,老百姓不得与闻。但沈元以自己的学识和敏锐度,在图书馆看到了这几张报纸后,将它翻译了出来供人传阅。从这个角度讲,沈元所做之事,超出了一个学生的视野范畴,也极为冒险。


笔者推断,与他同处于一个大学时代的学生比,学历史出身的沈元关注时局,比同龄所有人都走得远。后来反击右派运动中涌现出北大的林昭、张元勋,人大的林希翎,1956年年初当时他们可能什么都还不知道。可以确定国内当时,几乎没有几个人全文阅读过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而沈元是一个例外,且他还只是一个在校大学生。


1956年,中共正式提出了所谓的“双百”方针(百家争鸣,百家齐放)。这一年,是难得的思想宽松的年头。接着一九五七年春天,毛泽东和中共各级党委千呼万唤鼓励“鸣放”,要求党外提意见。得风气之先的北大学子,用不着等待邀请,自己就鸣放起来。历史系宿舍外的鸣放标语以及墙报《准风月谈》,批评某些党员和党支部压制鸣放,据称就是沈元与四二三号宿舍的同学所写。


北大“五一九”以后(5.19这一天,北大自发鸣放开始),沈元虽然也同意人大林希翎、北大谭天荣的一些观点,却不同意他们“煽动情绪,搞得燕园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在大饭厅前的辩论台上与他们多次辩论,在老同学眼里沈元是标准的左派。然而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沈元因翻译传播赫鲁晓夫秘密报告,被定为极右分子。翌年他被开除学籍,遣送农村劳动改造三年。这一年,沈元正读大三,19岁。


社科院收留:连发雄文轰动史学界


1957到1960年,沈元到农村改造,期间得了肝炎。因未受适当治疗,始终未曾痊愈,此病跟了他短暂的一生。据他同学雷光汉著文回忆,雷同被打成右派后,和沈元一起下放到门头沟的斋堂背石头,修水库,很苦很累。当时沈元和他的一个姨表妹谈恋爱,人很漂亮,曾到斋堂看过沈元,但表示要和他这个右派断绝恋爱关系。


沈元大受刺激,痛不欲生。他说:政治上没希望了,爱情上也没希望了,活着没意思了。他甚至想轻生,跳水了断此生,为此雷光汉在北海桥上劝了沈元两小时。1961年沈元返回北京,开始在街道上劳动,摘掉右派帽子后帮助街道办事处做点事。因他在北大和家居时写的一些文章,其才华见识为史学界前辈激赏,被破格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任职。


据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刘志琴2008年回忆,她与沈元并非同事,也与他没有交往,但她比他的同事更早地接触到沈元的问题。上个世纪60年代初,她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哲学社会科学部学术处工作,协助领导处理学术事务。她回忆,沈元是他的姑母推荐给学部负责人刘导生的,刘导生主管近代史所,就把沈元推荐到历史学者黎澍的门下,他差一个助手。


按那时的人事常规,一个从北京大学历史系三年级被开除的右派学生,即使摘了帽子,也不可能调进最高学术部门,有幸的是,刘导生和黎澍都是有胆识而爱惜人才的领导,那时又正值三年困难的调整时期,对知识分子政策也相对宽松,沈元才得以走进近代史所大门。1962年四五月间,沈元就被分配到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思想史组工作,归丁守和管理。


24岁的沈元一到社科院,便展露才华。刘志琴回忆,沈元在1962年第3 期《历史研究》发表了《<急就篇>研究》一文。刘志琴回忆,这是一篇对汉代儿童启蒙读物《急救篇》进行社会文化研究的学术论文,文章展现了作者对史学、文字学和音韵学的深厚功底和新颖的视角,这在言必称阶级斗争的论调中是一缕春风,使人耳目一新,尤其是一些老学者对该文备加称赞。笔者周一在中山大学图书馆的防空洞书库,逐一查实了这些资料。

 

1962年沈元摘帽归来,在《历史研究》发表《急就篇》研究,学术水品被誉超过王国维


来自耿法的撰述称,当时沈元对《急就篇》的考订研究超越了同样关注此问题的大学问家王国维,而从《急就篇》研究汉代社会的性质,更是前无古人,在史学界引起极大轰动。郭沫若读后称赞:“这篇文章写得好。”另一位史学大家范文澜读后也说:“至少比我写得好。”而刘志琴称,给她印象最深的是她老师周予同先生,他一说起沈元就眉飞色舞,兴奋不已。


接着,沈元在1963年第1 期《历史研究》又发表了《洪秀全和太平天国革命》长篇文章。同年2 月12日《人民日报》用一整版刊载他《论洪秀全》一文(改了标题)。笔者查询获悉,中共建政后《人民日报》从未以这样大的版面刊载学术文章。刘志琴称沈元得此优遇后,再次博得满堂喝彩,一时间从南到北的学者,人人争说沈元,由此而派生出“沈元道路”一说。“沈元道路”的说法,据说是来自北京大学。

 

1962年2月12日,《人民日报》第五版,全文摘选25岁沈元的论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就在此时,北京大学历史系有人向中宣部控告,沈元是右派,报刊这样发表他的文章,公然宣扬白专道路,对抗党的教育方针,这对担任党团工作的学生干部是严重打击。沈元问题有人控告,有人赞叹,沸沸扬扬,这一下引起主管宣传部门的注意。为有一个准确说法,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发话,要学部就此问题调查,就这样刘志琴亲自参与了这项工作。


刘志琴近年在《炎黄春秋》撰文回忆,被调查的对象是近代史所的老中青研究人员对沈元的反映,凡被调查的对象对沈元的为人和治学都有所称道。接纳沈元的历史学家黎澍喜滋滋地说:“ 近代史研究要有十个沈元,面貌就能根本改观。”对一个小辈作出如此高度的评价,实在是前所未有,而且此人又曾是右派分子,此言一出所引起极大震撼。


调查的结果最后认为:社科院对沈元的使用完全符合党的政策,其人在街道监督劳动期间表现良好,在来所前已摘掉右派帽子,那就不应该以右派论处,文章的检查也没有发现政治错误。刘志琴称,其实这一调查仅限于沈元个人,而对社会反响最激烈、最尖锐的“沈元道路”避而不谈。在当时情况下这是保护沈元,息事宁人的唯一办法。作为参预调查工作的成员,她也乐于保护一个难得的人才。


其时,沈元再度写成《马克思主义与阶级分析方法》一文,但已不用本名而用“张玉楼”的笔名在《历史研究》发表,《人民日报》准备再次加以全文转载。刘志琴回忆,沈元改用笔名发表文章也是有关领导在调查后的建议,可这一举措并未完全平息风波。有些人在得知沈元还用笔名发文后,又再次告状,甚至告到毛泽东那里,不依不饶。一直到田家英向黎澍打招呼,再也不让沈元发表文章为止。此后的几年,想必被剥夺出版自由的沈元有多苦闷。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到来,为沈元问题不少人遭受折磨。刘志琴回忆,社科院周予同被打得跪在地上认罪,而接纳沈元的刘导生、黎澍不知挨了多少批斗。文革结束后刘志琴调到近代史所,得知沈元已枪决多年。后来她获悉沈元文革中曾结婚,寄居在亲戚家,红卫兵运动一来,将他们一家扫地出门,迫使他们到处躲藏。


当时,文革浪潮席卷中国。治学惹祸的沈元,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一天:夫妻两人走到哪里,红卫兵就追到哪里。曾经接纳他的研究所,也根本不可能再度接纳他,两个年轻人连栖身之地也找不到。期间,沈元曾向住在杭州的姐姐求救,但姐姐早已自顾不暇,不可能再接受一个“反革命”。


绝处未“逢生”:已成枯骨埋青山


上面讲述了这么多,大家可能最关心的还是:沈元在文革中,究竟怎么会有“投敌叛国”的罪名?据保护过沈元的郭罗基称:文革中,沈元实在忍受不住批斗和躲藏,居然异想天开,用鞋油涂黑脸面,于1968年4月化妆成黑人,闯进非洲国家马里驻华大使馆寻求政治避难。


当时马里是和中共极为友好的国家,大使哪里敢收留他?于是立刻通报中国政府把他逮捕。这一回,抓捕机构斗沈元,黎澍陪斗。1970年4月18日,沈元在北京被枪决。北京市“公检法”(公安、检察院、法院简称,“文革”时合并为一,由军队管制)军事管制委员会签发了一份布告,行文如下:


现行反革命叛国犯沈元,男,三十二岁,浙江省人。伪官吏出身,系右派分子,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实习研究员。其母系右派分子,其兄因反革命罪被判过刑(备注:关于其兄的内容后来在第二次布告中被删除)。


沈犯顽固坚持反动立场,书写大量反动文章,大造反革命舆论,并企图叛国投敌,于一九六八年九月一日,化妆成黑人,闯入了外国驻华使馆,散布大量反动言论,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诬蔑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据学者王锐的考证,沈元是1970年北京市“一打三反”运动中第三批遇难者。1月27日处决的“文革思想者”有王佩英、马正秀等19人,是第一批遇难者。第二批是3月5日被处决的遇罗克、顾文选等19人。第三批就是沈元等10余至20余人。北京市当局在不到三个月时间,连续三次公开成批处决“反革命”犯,其密度甚至超过1950年初的“大镇反”(处决人数不及当年)。


文革过去,许多人获得平反。沈元的姐姐沈蓓和八十岁的老母上访北京,追究事件始末。1980年春天她们终于拿到一张正式平反的通知,内容为:被告沈元……因现行反革命叛国罪……于一九六八年九月一日被逮捕……一九七O年四月十八日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经本院再审查明:……原判以反革命罪处其死刑是错误的,应予以纠正。据此判决如下:一,撤销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八日……判决书。二,对沈元同志宣告无罪。”


郭罗基回忆,一位八十岁的老母千辛万苦地争得了这张纸,沈元正式宣告无罪了。但是收到判决书的刹那,母亲失声痛哭:“我不要纸,我要人呀!”,但那人再也争不回来了。“平反”怎能抚慰沈元的冤魂?怎能平息母亲的悲愤?”郭罗基回忆称,黎澍逝世前曾与其商量如何纪念沈元。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是出版他的遗稿。


沈元的一包文稿,文革中被研究所的行政人员拿走,不肯归还。黎澍说,幸亏还有沈元读过的一部《汉书》,上下左右都用蝇头小字写满了批注很有价值,可以用以补校前人的注。因无人识宝,故幸存下来。之后沈元的兄长沈荃、姐姐沈蓓,怀有对偏怜小弟的深情,奔走数年出资数十万,由杭州西冷印社出版社影印出版了《〈汉书补注〉批注》,以慰沈元的在天之灵。


关于沈元的最后死亡,何与怀也写过一篇《一个天才青年的悲剧》。其文称,在他看来沈元根本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被捕之后,他夫人仍抱着企望。她对一起挖防空洞(当时全民挖洞,落实毛泽东关于“深挖洞”的最高指示)劳动的老大妈说:“我决心再等他个七年八年,总会出来团聚的。”没想到有一天,她被叫去开群众宣判大会,在大会上沈元和其它“反革命分子”一起被押上台,并被宣布以叛国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在万众口号齐呼之下,沈元这位夫人也是表妹,当场晕了过去。沈元被执行死刑距今54年,其人已成枯骨埋青山。笔者不知道,在平和安定的年代,人们会怎么看待这位1970年被执行枪决1955年全国文科状元。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历史和人性的双重悲哀。每年高考放榜,群星闪耀的状元们,可了解下他们这位因优秀而丧命的学长。也要记得在书店里,在同龄人的出版物里,并不是只有《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这样让人尴尬得脸红的历史著述。如果,那也称得上著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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