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1日星期五

李登輝與我(彭明敏)

彭明敏

人生總有終點。雙方交情曾有起落。惟他去世,給我衝擊,使我悲傷。兩人間種種,回憶湧出,感慨萬千,將一部分,記述於此。
他出生早於我數個月,戰時日本他念京都帝國大學,中途被迫改名服兵役。我念東京帝國大學,中途為了逃避兵役,各所躲藏,終被美軍軍機掃射失去左臂。互相不認識,連名字都未聽過。
李登輝(右)和彭明敏(左)。(財團法人彭明敏文教基金會)
戰前台北帝國大學,戰後改名國立台灣大學。台籍學生在日本的「帝國大學」肄業者,無條件轉學台大補學分畢業。人數不多有機會互動,有緣與他(農經)、A君(經濟)三人成密友,常一起吃飯雜聊國事,我談台獨,他大罵糧食局長李連春以「肥料換穀」政策,剝削農民太甚,但似對一般政治較無興趣。台大畢業後,他入農復會,我留校擔任助教,我出國留學,數年後他亦出國留學,回台後我任系主任,他為農復會技正,三個好友還是常聚餐。我因「台灣人民自救宣言」被捕前夜,我們還在A君家吃飯,他們兩人不知道我與謝聰敏、魏廷朝的陰謀,不久A君出國失聯,我入獄十三個月,被特赦,終身軟禁,五年後脫出台灣,流亡外國被通緝二十三年,我們在美國為台灣民主所作所為,他似無好感。他夫妻逢人就說「彭明敏都無進步」,我曾託人問他們我在哪方面無進步,他們就不再說了。
一九八○年後期,台灣開始民主化,當局對我的觀感也較軟化,甚至美國的國民黨系團體也曾邀我去演講,連戰及一些高官也在場。連戰因台灣發生水災,提前回台。
一九九○年他舉辦「國是會議」,公言我是愛國者,正式邀我參加,動員國民黨政府幾乎所有的在美機關,包含駐美代表,勸我回台參加,我要求撤銷通緝令,否則不參加(「你請我吃飯,卻在門口放一隻獰猛狼狗要咬我,我怎麼去」),他很不高興,因曾排除國民黨高層李煥等的反對,好不容易堅持邀請我,我卻拒絕,使他無面子。
他任總統是因蔣經國去世,作為副總統補上的。任滿後,還要正式選舉。我在紐約召開記者會,公開支持他。我雖然反對國民黨,但鑒於台灣現實,由他連任,政局才會安定。因此受到台獨聯盟無情的攻擊。他連任後,曾託人交一封信給他(不知道為什麼,此信全文曾在台北雜誌登載),信中建議(一)總統府太森嚴神秘,令人畏懼,總統親民,總統府應自由開放,任人參觀,最好每週舉辦音樂會,人民參加可唱流行歌曲。(二)政府文告要平易口語化,用庶民的語言。
最後通緝令撤銷,給我護照。我決定於一九九二年末回國。曾請吳澧培先回國,與各方接觸。吳與他會面,他相當冷淡,似有點困惑,說「他回來,要給他什麼工作,中央研究院院長嗎?」我終於回國,際遇立法委員選舉,歡迎群眾幾乎擠破機場,我下飛機也被擠得兩腳無法落地,官員怕「台獨」,大多不敢接近,只有立委候選人爭先恐後,要我站台助選。
回台後半年,被二十四小時監視跟蹤,不准上電視,他也未曾接觸,有一點奇怪。有一天他終於託人來說要我去他家裡,要我先到「中華文化發展委員會(會長黃石城)」躲藏,到了晚上八點以後他會派車接我,車窗要黑布遮起來,從外面看不到裡面,我聽了極不高興,見他要這樣偷偷摸摸,太無尊嚴,拒絕前往。此事耿耿於懷,曾告訴張榮發,他笑著說「我去看他也是一樣」。
一九九六年台灣首次總統直選,我也登記參選,報名保證金一千五百萬台幣,這對我是天文數字,一輩子也未曾看到那麼多錢(告訴訪台的捷克議員,他們驚倒了)。不得不從辜寬敏、林敏生、林誠一各借五百萬,這是我一生首次而唯一借錢的經驗。電視舉辦候選人政見發表會,出場前在舞台後面與他碰面,兩人默默握手,幾近陌生人,這是我回國第一次看到他。競選準備當中,有一個有趣的插曲,經由一好友,傳來神秘的提議,說若我退選,可給五億台幣的代價,我開玩笑地試探「十億怎樣?」神秘方面說「先拿五億退選,另五億以後再商量。」這可能是國民黨做事的典型。
幾年後輪到連戰競選總統,彭榮次陪我到他家裡,以後就有時到他家聊天。有一次連戰也來,他記得其結婚典禮,我擔任介紹人,相當親切客氣說要聘我為資政,李說選後再說。連戰在台大時我是指導教授,很愛護他,他到芝加哥大學進修,我每到美國,都專程到芝加哥去看他。陳水扁當選後,國民黨鬧罷免,政局混亂,一個晚上陳總統來電,看我能否去請連戰調解,我即請我親戚也是連戰親信楊寶發,問他能否與我密會,連戰說他二十四小時周圍都有人,無法密會,此事就作罷。
他作為總統經常到各地考察研究,連各地的地質農產也都很清楚,他不是才華橫溢,才氣煥發型,而是默默耕耘,耐性堅實,持久做事,實為一位好總統。
連戰競選總統時,投票前幾天,我告訴他連戰必敗,要他做心理準備。他反駁,各管道的報告,都說連戰必勝(可見官僚報喜不報憂)。我寫信給他,「連戰落選後,黨內一定有許多人要你辭職,但為政局安定,切勿辭職,要堅持下去」。果然連戰落選,國民黨煽動群眾,包圍其官邸,叫囂他辭職,他終於受不了,狼狽辭職,退出國民黨,很冤枉。
一天他接受報社訪問,談到台獨,所說完全錯誤,我忍不住也在報上為文強烈批判。他很生氣,其後若有人對他提起我,他就發脾氣。數年彼此忌避。
我常說,有兩個互相矛盾的身分在李登輝的身上結合在一起。一是作為台灣人的李登輝,另一是作為中國國民黨主席的李登輝,前者要保護和伸張台灣人的政治權利即民主化,後者則為了「統一」中國,一些基本人權必須犧牲,他在此兩種立場上掙扎,天人交戰。
二○一七年「喜樂島聯盟」在高雄成立,我倆都被邀參加,在舞台二樓休息時,他也進來,二人若無其事雜聊一下,這是最後看到他。
在台灣各方,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的轉換時期,他站在過程中關鍵時點,主政成功,有形無形功勞甚大,相信在台灣歷史上,必將永久佔有偉大地位。
自由時報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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