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香港的危机，贸易战和新疆局势也在不断增加习近平强硬政策的成本，坚守立场到底可能导致经济和政治上的恶果，妥协则会打破他用以巩固权威的形象。
香港——自从七年前上台以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经历了香港街头的大规模抗议，一场削弱中国实力的贸易战，以及外国对中国政府人权记录越来越多的谴责。
习近平及其手下非但没有妥协或改变的意思，反而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专横、强硬的决定，令执政的共产党所面临的压力愈发剧烈而复杂。即使这些决定演变成意想不到的危机，比如本周香港为抗议一个向中国大陆引渡嫌犯的计划而爆发混乱的示威活动，他们也还是不为所动。
香港浸会大学教授、《明日中国：民主还是独裁？》(China Tomorrow: Democracy or Dictatorship?)一书的作者高敬文(Jean-Pierre Cabestan)说：“习近平一直是马基雅维利的好学生——宁要人惧，不为人爱。”
香港行政长官林郑月娥说，推进引渡法是她自己的决定，并没有受到习近平或者其他中国领导人的压力。但一些共产党高级官员对这个提案表示了支持，显然她的这番举动会让希望对这座城市有更大影响力的习近平政府感到高兴。
北京方面似乎准备对抗下去。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政治分析人士林和立表示，香港当局退却的可能性很小，因为“在习近平想要维护其权威的时候”，屈服于公众压力是“不识时务”的做法。
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一次危机都使得习近平在下一次危机期间更不可能妥协，因为每一次新的挑战都会助长所谓面对敌对势力的围剿、中国必须严阵以待的官方说辞。比如，高敬文就指出，在与美国贸易战之初，北京有人试图利用这个冲突，诱导习近平采纳中共一直拒绝的市场化政策。
“以目前与美国的摩擦和紧张程度，”他说，“恰恰对作为民族主义者的习近平是有利的，所以每个人都应该遵守这个路线。”
这也降低了香港做出让步的可能性。一些专家表示，在这种情况下，像林郑月娥这样的下属似乎更致力于展示对习近平及其威权议程的忠诚，而不是推动选择妥协。
在香港的抗议者和警方发生了一天的冲突后，香港立法会周四推迟了对引渡法案的审议，抗议活动的领导者呼吁公众继续向政府施压，本周末还将举行更多抗议活动。
这项拟议中的立法，将首次允许在香港的人士被引渡到中国大陆，且甚少有防滥用措施。林郑月娥认为，有必要通过这项立法来填补一个法律漏洞，以免香港成为罪犯的避风港。
但香港的亲民主反对派表示，该法案将加快对这片前英国殖民地的公民自由的侵蚀，1997年回归中国统治时，香港曾被给予高度自治权。
2017年，习近平和香港行政长官林郑月娥。专家表示，林月娥及其他下属似乎更致力于对习近平和他的议程尽忠，而非寻求妥协。 JEROME FAVRE/EUROPEAN PRESSPHOTO AGENCY
许多民众对中国大陆法院和警察机关持怀疑态度，它们为中共控制，有滥用职权的长期记录。他们担心，北京会利用新获得的引渡权力打击与中国官员存在冲突的香港政治异见人士和其他人。
习近平尚未就香港的抗议公开发表评论，并于周三动身赴早前安排的中亚之旅。但中共控制的新闻媒体已指责该立法的反对者，称其受外国敌对势力指使，试图煽动混乱，羞辱和削弱中国。
“香港激进反对派不是在谋整个香港社会的福祉，而是出于政治私利与外部敌视中国大陆的势力沆瀣一气”，读者众多的民族主义新闻机构《环球时报》发表社评称。“香港市民们需要认清那些势力试图欺骗、误导他们，利用他们实现那些势力自己的利益。”
这样的斥责呼应了中国官员的观点，他们认为美国的鹰派人士决意对中国发起全面挑战，阻挠中国作为经济、政治和军事超级大国的崛起。这种对抗性言辞可能会让习近平更难寻求妥协。
“它发生在中美贸易战期间，因此会被理解成美国在打香港牌，”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法学教授田飞龙谈及香港的抗议时说。
香港电视台和报社对抗议活动进行了密集的报道，但中国大陆当局却在对香港相关活动的报道进行审查。
周日，香港爆发反对引渡法案的大游行，这是香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抗议活动之一。 LAM YIK FEI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中国公众对香港事态进展仅有的一点了解，中国媒体进行了大量过滤和捏造，以将政治自由诉求跨过边境进入中国大陆的风险最小化，”康奈尔大学研究中国外交政策和公共舆论的副教授白洁曦(Jessica Chen Weiss)说。
即使在香港的危机发生前，习近平似乎也无意就国内外的反对意见作出让步。
去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忙于与特朗普政府不断升级的贸易战，一些批评人士称，他对此处理不当且可能使其恶化。
上个月，特朗普总统指责中方突然推翻准备了数月的协议草案，这几乎肯定是习近平的决定。
特朗普以威胁给中国加征更多惩罚性关税作回应。中国再一次没有寻求妥协，而是坚决抵制，威胁要处罚美国公司并发动了一波指责美国实施经济霸凌的宣传。
习近平还主持开展了持久的打压行动，打击官员腐败和政治异见。这场反腐运动似乎减少了官员贪污行为，但步调一致的压力也压制了官员和学术界的政策讨论。
在中国西北部的新疆地区，习近平发起了一项消除穆斯林少数民族抵抗的全面行动，这个群体被政府斥为滋生恐怖主义的温床。数十万甚至可能更多民众已被关在拘禁营内，人权组织、联合国专家和西方领导人纷纷予以谴责。
“我怀疑他们当前有种被包围的感觉，”国家安全委员会(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前中国事务主管、现为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ion)研究员的何瑞恩(Ryan Hass)说。“习近平对不确定性的回应是把控制的缰绳抓得更紧。”
随着习近平强硬政策的成本不断增加，一些人士质疑，他在这么多方面采取不妥协的立场能撑多久。
“核心问题是：习近平是怎么盘算的？”悉尼的洛伊研究所(Lowy Institute)中国政治问题专家马利德(Richard McGregor)说。“北京的本能反应将是坚守立场并坚持到底。但这会导致各种各样的后果。”
“习近平已经同意对新疆进行前所未有的封锁，对中国在西方的形象构成损害，”他指出。“他准备和美国一决高下，这可能会给经济带来重创。台湾大选在即，他在香港的行为可能会扭转局势，使民意倒向北京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如果危机恶化，经济成本促使香港亲北京的商业建制派议员倒戈——2003年一场类似的对峙中，一些议员就这么做了——习近平可能还会示意让林郑月娥推迟甚至搁置引渡法案。当时香港50万人发起游行，抗议拟议的国家安全立法。当局后来很快撤销了这一法案。
但这样的结果对习近平而言是不寻常的，甚至可能有风险，因为这会打破他已树立起并用以巩固权威的强硬形象。
“放弃该法案会给其他团体在其他议题上释放强烈信号，即中共会屈服于公众压力，”总部设在弗吉尼亚州阿林顿的地缘政治风险咨询公司克伦普顿集团(Crumpton Group)中国问题主任裘德·布兰切特(Jude Blanchette)说。“这既非习近平、也非整个中共想要传递的信息。”
储百亮(Chris Buckley)是《纽约时报》驻北京记者。Steven Lee Myers是《纽约时报》驻北京记者。
储百亮自香港、Steven Lee Myers自北京报道。Claire Fu、Yinuo Shi自北京对本文有研究贡献。
翻译：纽约时报中文网
附：
反“送中”抗议与一场“猫抓老鼠”的信息战
纽约时报/孟宝勒, 艾莎
上海——随着香港的抗议者从城市商业区中心的警戒线撤退，一场新的攻击悄然开始。
它的目标不是抗议者，而是他们的手机。
中国的一个计算机网络攻击了许多抗议者使用的安全消息应用程序Telegram，用大量数据流量扰乱服务。该应用创始人帕维尔·杜罗夫(Pavel Durov)称这次攻击和香港的抗议活动时间重叠，这是Telegram之前看到过的一种现象。
“这次事件不是例外，”他写道。
香港警方采取了行动限制数字通讯。周二晚上，当示威者聚集在香港立法会大楼附近时，当局逮捕了一个有2万名成员的Telegram聊天群的管理员，尽管他位于距离抗议地点数英里的家中。
“我没有想过纯粹在网上发表言论，纯粹分享资讯，都可以以言入罪，”22岁的群主伊万·叶(Ivan Ip)在采访中说。
“我保释出来之后，只睡了四个钟头，”他说。“我很担惊受怕，什么时候他们再过来我家，再有拘捕行动。这种惶恐的感觉，种在我心里。爸爸妈妈和70岁的嬷嬷和我住在一起，他们都很担惊受怕。”
除了催泪瓦斯、橡皮子弹和胡椒喷雾，香港的抗议活动还在一个基本上看不到的数字战线上展开。抗议者和警察都将一种新的技术技能带入了这场对峙。
示威者使用如今的网络工具来集合团队、分享安全提示并组织储存食物和水，他们甚至还采取措施隐藏自己的身份。
香港当局的对策是追踪抗议者计划行动的数字空间，这显示了他们正在效仿中国监管互联网的方式。
周二晚上，示威者聚集在香港政府大楼外。 LAM YIK FEI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中国大陆，安全部门跟踪聊天信息，在抗议活动发生之前就已经逮捕了异见者，并且越来越多地拘留那些发表批评政府言论的人。香港警方会访问大陆，了解遏制恐怖主义的方法。
“我们知道，政府正在利用各种数据和痕迹，以便秋后算账，”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徐洛文(Lokman Tsui)说。
抗议者使用的工具，有一些在2014年导致该市部分地区瘫痪两个多月的“占中”行动中也使用过。但他们的警惕表明，人们越来越意识到，新的数字工具可能是一种优势，也可能是一种不利因素。
在“占中”抗议期间，警方使用数字信息作为逮捕一名23岁男子的依据，称他利用一个在线论坛吸引其他人加入。随后在WhatsApp聊天服务上传播的一条信息中含有伪装成应用程序的恶意软件，似乎是用来窃听占中运动的组织者的。研究人员说，恶意软件极有可能来自中国政府。
“人们正在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足迹，”徐洛文说。“这方面这和五年前大不相同。人们对此更有意识和觉悟。”
本周的抗议是由香港政府计划颁布的新法律引发的，它将允许香港人被引渡到中国大陆，在那里，法院系统不接受公众监督，并受到共产党的严格控制。周四，该市官员推迟了审议这项立法的计划。
Telegram通过其Twitter账户说，攻击开始后不久，它就稳定了自己的服务器。它称这种巨大的流量为DDoS攻击，在这种攻击中，联合工作的计算机网络向服务器提出请求，使其超负荷。杜罗夫发推说，袭击的规模符合国家行为者的特征。
中国政府过去曾被指责对中国大陆以外的政治言论进行攻击，使其噤声。2014年，一场关于香港政治前途的非正式网上公投就引发了此类攻击，在当时属于史上规模最大的攻击之一。2015年的另一起网络攻击劫持了中国搜索引擎百度的流量，目的是让一个载有谷歌、BBC和《纽约时报》等在中国被屏蔽服务的副本的网站超负荷。
中国政府周四否认参与了黑客攻击，并表示中国经常是黑客攻击的受害者。“我们始终主张国际社会应在相互尊重、平等互利的基础上，通过对话合作共同维护网络空间安全，”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耿爽在每日新闻发布会上表示。
在香港，当局重点关注该聊天群群主伊万·叶，把他当作主谋。他说警察晚上8点左右持搜捕令到了他家。十多名警察要求他将手机解锁，称他们在搜查他管理的聊天群中的极端分子。
周二晚上，在计划中的抗议活动之前，警方对民众进行了拦截和搜查。 LAM YIK FEI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他起初拒绝，但当对方威胁要使用某样设备强行打开他的小米6智能手机时，他放缓了态度，输了密码。他们随后下载了他的聊天记录。
他说搜查他房间时，警察是在他父母抱怨后才停手的。警察曾暗示找到他是通过手机号码，手机号与他的身份相关联。
传播学教授徐洛文说，虽然Telegram的谈话记录可以加密，但它的群聊服务没有端到端加密功能。伊万·叶被捕后，群组发布过警告，要使用预付费SIM卡，或在网上用外地或外国号码注册加入群组。
香港警务处网络安全及技术罪案调查科在声明中表示，他被捕的理由是涉嫌串谋公众妨扰。他已获保释，但警方称调查在继续。伊万·叶称，他本周未曾参与任何抗议活动。
许多抗议者在上大学的年龄且精通数码。他们会尽量避免被拍到或被数字追踪。抗议活动往返途中，许多人排队购买单程地铁票，而不用会被追踪的数字支付卡。一些人在同警察对抗时用帽子和面罩遮住面部，以免身份暴露，同时对催泪瓦斯也有一定防护作用。
周三，几名抗议者冲在一旁拍照和自拍的路人高喊，要求没戴记者证的人只拍戴面罩的人。没过多久，抗议者和此前在主要抗议区域上方的天桥拍照的路人扭打起来。
对一些人而言，露出面孔是最大胆的违抗。
周三，在示威者为警方可能发起的控告做着准备时，一架无人机飞过头顶。抗议者互相提醒，要注意上方在拍照，但现年21岁、大学刚毕业的安森·陈(Anson Chan)表示，露出面孔进而可能泄露身份，并不是她担心的事。
安森·陈说，出于对拟议法律的担忧，她感到必须加入抗议。
“人一旦被带到中国，就无法为自己辩护，”安森·陈说，看到新闻上的暴力情形后，她花了近两小时从香港北部的落马洲赶来参与支持，帮忙分发物资。
很多人都在担心大陆的限制。
“根本问题就是要不要信任北京，”传播学教授徐洛文说。“这是个一贯会对民众撒谎、审查信息、不信任自己民众的政府。你不信任我们，也就不能要求我们信任你。”
“这些孩子都在那里，所有的年轻人，他们很聪明，”他又说。“他们知道不能信任北京。”
孟宝勒(Paul Mozur)是《纽约时报》驻上海记者。艾莎(Alexandra Stevenson)是《纽约时报》驻香港记者。
孟宝勒自上海、艾莎自香港报道。Katherine Li自香港对本文有报道贡献，Qiqing Lin对本文有研究贡献。
翻译：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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