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和香港的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再也不能迴避。(美聯社)
「經過三十年的念叨
死者終於全部南下這個城市。
經過三十年的改造
事發地點也終於南下變成這個城市。」
這是我今年所寫紀念六四民主運動三十週年的詩的開頭。過去三十年,我幾乎每年都為六四寫詩以作祭奠、也藉此書寫對中國與香港近況的反思。這次,是我最直接地表達這樣一個觀念:至少對於香港人來說,六四已經不只是1989年發生在北京的事件了,它這三十年無時無刻不在向香港揮灑它的光芒與陰影,終於成為了香港精神的一部分——不只是集體回憶、也不只是道義責任,而是運動的延續甚至運動的再起波瀾,然後與香港的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再也不能迴避。
換句話說,六四並沒有在一九八九年的北京結束。它成為每一個不願意遺忘的人所選擇延續下去的運動。那麼當六四成為香港的六四之後,香港將何如?
而這三十年,香港人經歷了什麼?太多太沉痛而不能枚舉,而最鮮明的身份改變是:香港人,從接受難民、庇護難民的人,終於開始變成難民本身。早在五十年代初,有國共戰爭後避秦南來的,六十年代初,有從大饑荒逃生而來的,還有八十年代從越南偷渡而來的,這些都算是半政治半經濟難民。直到六四過後,被「黃雀行動」營救來港,以香港為中轉地再往歐美的,那是貨真價實的政治難民了。
如果說六十年代「大逃港」,香港人對大陸難民的奮勇救助,尚且帶有親緣關係的緣故,到了「黃雀行動」(以及其他聲援、捐款),只能譽之為「義舉」。「義」這個概念,一直由華南文化保存和演繹。南宋、南明時對亡國先君的接納,算是忠義;六四後對逃亡學運民運人士的救助,純屬感其哀、同其憤的錚錚義氣。所謂「感君意氣無所惜」,九七前夕的香港人,從六四倖存者身上看到的,也許是自己將要面對的相似命運,但他們沒有因此趨利避害,反而「不顧北京反對」站在雞蛋的一邊。
義與不義,時窮節乃現,九七前的香港人尚未「時窮」已經作出過正確的選擇。今時今日,在爭取政治自由幾近窮途末路的香港人,依然堅持每年在維多利亞公園的六四燭光聚會,在2009年六四二十週年之後,每年參與人數基本保持在十多萬,而且據我觀察,年輕人和來自中國大陸的參與者都有增多。持續三十年的紀念之後,維多利亞公園足以取代天安門廣場,成為天安門廣場的一個平行宇宙,香港也成為六四前北京的一個平行宇宙,實驗著假如民主追求沒有被粗暴截斷將會引領香港這個「有自由無民主」的殖民城市走向何方。
這三十年也是香港認清自己的被動處境的三十年。其實因為香港在八九民運當中特殊的貢獻,它已經在「北大人」眼中確定了一個潛藏禍根的形象,日後每一次香港的抗爭都會被「中央」解讀為「顛覆基地」定性的相關衍生,用後者話語來說,就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這種完全忽視甚至抹煞香港人主體覺悟,把「義」扭曲為「利」的定性,只會讓尚有血性的香港人更加激憤。而繼雨傘運動的零成效,現在又有「送中條例」欲把所有香港人像大陸人民一樣置於「待罪之身」的境地。香港人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無論是否移居海外,都已經是身在家鄉的流亡者,「香港人」這個身份,成為原罪。
然而堅持公民的權利公民的尊嚴,何罪之有?就像拒絕忘記一場屠殺,拒絕粉飾亂世之太平,亦何罪之有?過去,正是在為他人爭取尊嚴的時候、為不會回報的死者爭取尊嚴的時候,香港人獲得尊重——就像我曾經說過:「自由,是指你擁有捍衛他人自由的自由。」香港曾經為六四、為中國民主付出三十年,希望日後亦有自由人挺身捍衛香港人的自由。
在香港的黃金時代,著名填詞人黃霑寫過一首歌《輪流轉》,最後一句是「當一切循環,當一切輪流,此中有沒有改變?」六四三十年,且容香港人再度沉痛一問。
——上报,读者推荐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