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68岁生日,你离开人世也有56年了。
半个月前,我曾以《多少恨,昨夜梦魂中》为题,给自己写了篇简介。北京一位朋友(他是知名理论家)阅后说‘感人至深’。我不知道是否溢美之词,但文章的确发自内心,就和16年 前那篇《心祭》一样,是字斟句酌,呕心沥血之作,属于鲁迅所言那种‘从血管里出来的’文字。《心祭》获星岛日报征文比赛公开组冠军奖,当然可喜,但我觉得 更重要的是,它表达了儿子对亡父的怀念和愧疚之忱。一位古代大诗人(陆游?)说过,‘但写真情与实感,管它埋没与流传’。我自1972年首次发表作品以来,刊登于海内外的几百万字的各类文章,近十几年来在海峡两岸先后出版的八本著作,几乎全部秉持着同样的信念。这封信也如此。
我想先告诉你一个喜讯:三哥的独子张良完成了留学英国的硕士学业,现已取得该国提供的奖学金继续深造。他是你的孙辈六人中,第一个读博士的。比起我的四个 也曾留学的女儿,无疑是更上一层楼。看来,你给三哥取的名字完全应验了---他本人是北大毕业的医学教授,儿子也毕业于北大,连同你,三代都是‘北大人 ’!非但如此,第三代在学历方面后来居上,这不是继承了你的志向吗?尤其是,1949年8月,你专程到港劝三哥和大哥一起留学,可是他们因为向往‘新中国 ’,没接受你苦口婆心的建议。白云苍狗,沧海桑田,58年后的今天,你对后代的殷切期望,总算得到了实现。九泉之下你如有知,定当为此感到欣慰吧。
作为你最小的儿子,我们在一起生活不过十一年,孩提往事,能记下的实在有限。印象最深者有三:一是你教我的李后主词;二是你讲的殷洪乔轶事;三是对我的一句评语。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犹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这是1947年秋,我们搬到广州永汉路(今北京路)新居后,某日我放学回来,你工 作间隙向我念的。那是一栋‘古老大屋’,三进深,三开间,面积不下两千平方英尺。你坐在头进中间的大厅,神情悠闲,抑扬顿挫地随口背诵,旁边的酸枝木办公 桌上,还摊开着白色的卷宗。前面天井一盘什么花正悠然盛放,可以闻到淡淡的幽香。60年了,此情此景,还历历在目。
你当时主业为律师,兼事房地产,日间很少在家。我如同别的孩子一样喜听故事,大多是兄姐们讲的。你也给我讲过一个。事缘有次中山大学校长张云来电话,问收 到他的信没有,你答称未见,接着说了句‘或许是洪乔之误’。我在旁偶然听到,事后问那是什么意思。你就讲:‘古时有个叫殷洪乔的人,担任送信的工作。某日 他忽然不想干了,便把信都扔到路旁的小河里,说了句:“沉着自沉,浮着自浮,我殷洪乔再不为人作寄书邮。”话毕不顾而去。’
上月一位朋友自美来电称给我寄照片,我引颈以待久候不见,写信时顺带问及此事,用的便是‘恐为洪乔之误’,即得自你当日所传也。
我自幼体弱多病,每当感冒发烧,母亲自然照顾不迭,两个用人也跟着忙个不停。你见此总是说我‘一马三夫’。其实,如果兄姐或其他亲戚在场,往往四五人围着我团团转!
有一件事不知母亲跟你讲过没有,她曾请人为我算命。据说所得谶语是‘先苦后头甜’。就我们当时的家境来说,‘先苦’显然与事实大相径庭。但母亲可能将此解 读为我常受疾病折磨,那样的话便说得过去,所以并未质疑该谶语的可信度。将近六十年过去,回首平生,我觉得那算命的真神了,所言竟然不爽!
自从你土改遇难,我的噩梦便随之而起。1957年坠入深渊,心灵的极度恐惧伴随我30年之久,直到88年10月底回到香港,才得以逐渐消解。记得你曾跟我 讲过罗斯福倡言的四大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对于八九岁的我,自然不大好懂。光是那个‘匮’字就既不会念,又不会解。何况我那时份属富家少爷,何来匮 乏之虞?还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好像也不成问题。时下香港电视剧,常有一句话叫做:‘你惊乜野(口子旁)涡(应为口子旁)?’意即‘你怕什么?’殊不 知,毛就最会利用人们的恐惧心理,来维系其统治。我发配新疆的日子,从60年至82年,绝大部分时光便是在恐惧和匮乏之中度过的。
这里我要向你简略说点当时的惨状。我的恐惧不仅来自害怕遭到残酷批斗(那是你身受过的),同时来自饥寒交迫的压力。要问我‘惊乜野(口子旁)?’答曰: ‘挨饿,受冻!’未成家之前,我62年得了浮肿病,处于饿死边缘。我的手指,脚趾,鼻子,耳朵都曾严重冻伤,疼痛不已,夜不能寐;右脚脚趾几乎坏死那次, 更是痛不欲生。69年结婚以后,将近十年全家食不果腹,一句话,为生存苦苦挣扎。其间种种窘迫凄凉痛苦辛酸,真不足为外人道也。
即使重返香港之后,好不容易有了‘免于恐惧的自由’了,贫困还依然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日子。以我一人之力,要将四个女儿送往英美留学,其中两人读完了硕士, 当然家中的消费不能不压至最低。好在我们父女都在新疆挨惯了,香港接受综援者的生活,以普通市民的观察角度,可谓苦不堪言。而对我们来说,简直算不上什 么!
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对你讲一件事。那是91年,我和四个女儿住在九龙某屋村的一间廉租屋子。面积达400平方英尺,倒不算小,只是没以砖墙分隔成两个房 间。老三和老大睡一张双人床。她属于非常勤学埋头苦读的类型,晚上要开夜车。电灯亮着,自然影响她大姐(已工作攒钱留学)休息。开始我没管,后来说了她几 次无效,终于有一次我严词制止,她不得不熄灯睡觉。但却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时候我能有一个房间就好了!’我闻言心酸不已。孩子自觉用功读书,我却无法给 她提供必要的基本物质条件!回想当年住在永汉路那屋子,大小房间十多间,条件何等优越,而我的用功岂及老三的十分之一!
时至今日,老三仍然没有自己的房间。我们四口分配的廉租屋(老大`老二已婚另住),也是400平方英尺,只用几个衣柜分隔成三间。对此,老三似乎安之若素,因为她再无需开夜车了。
我已退休,除了每月625元的老人‘生果金’,别无固定收入。但老大`老二工资属中等水平。老三`老四两人工作,足可维持我们四口温饱无虞。对此,我心满 意足,日常以读书写作为乐。尽管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谈不到有多少物质财富,但我精神非常充实。昔日永汉路的豪宅,在你罹难前已经变卖以缴交当局索要的 ‘余粮’(不过并不足以保住你的性命)。而今,只有诗礼传家,是你留给我们几兄弟姐妹的唯一遗产。于我而言,‘先苦后头甜’果然应验,夫复何求?
略感遗憾者,是身为人子的我,无法拜祭你和母亲的亡灵。港人每年清明`重阳,两次登山扫墓。但你当年尸骨无存,天涯何处觅孤魂?
母亲殁于文革,同样无地安葬。不过,以你为我取名的本意(你说:‘佛者觉也。’),和你与母亲对佛教的虔诚,当不介意身后的具体归宿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对吗?
我还想说一件事,堂兄成光多次跟我说:莫纪彭世伯的两位公子,生前在美国一再提起你的恩德。莫世伯位列辛亥元勋,在台湾属德高望重的大老,门生故旧遍及海 内外,其中不乏高官显宦。他的两位公子唯独对你如此推崇,这无异于一座精神上的丰碑。你生前时相过从的莫逆知交,像容庚`容肇祖两位世伯,还有张云教授等 等,都是知名学者,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人生如此,斯无憾矣!
明年是你110岁冥寿之年,我将赴英参加张良的硕士学位颁授典礼。届时会带上你和母亲的遗照出席,让你们的英灵在另一世界分享孙辈的喜庆与欢欣!
儿
成觉叩首
07-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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