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30日星期日

张靓文:岁月的痕迹-- 追思包遵信先生

包遵信先生是我老伴张显扬的好朋友,他们相识于1970年代末。经历了10年文革的动荡和疯狂,他们都萌生了强烈的反专制、争自由的愿望。因为心气和观点 比较一致,慢慢地,他们便走到一起了。那时候老包在国家出版局研究室工作,经常和老包一起来我们家(内务部街19号)串门聊天的,还有商务印书馆副主编高 崧先生。高崧先生16年前已经走了。

风风火火

我第一次见到包兄(我和张显扬都长他一岁,但我俩一直这样称呼他)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他给我的印象,个子不高,脸庞黑黑,朴实无华,风风火火。在我们 的朋友圈里,他很独特。当时他在《读书》杂志副主编任上。张显扬是《读书》杂志的热心读者,间或也为它写点东西。此前,他就在《读书》上发了一篇题为《言 论自由》的文章。老包每次来,都离不开《读书》这个主题,不是组稿,就是征求意见。他们谈得很投入。我是学铁道专业的,插不上嘴,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为 他们准备点吃的。那时候经济条件差,也没有什么好的,无非是馒头、面条之类,包兄却吃得津津有味。多年以后谈起来,还直向我拱手,表示感谢。

口无遮拦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国内政治气氛比较宽松,学术空气也比较活跃。包兄和张显扬经常应邀去市内一些机关、院校讲课、座谈、作报告,还一起去外地活
动。一 次应广西大学校长侯德彭先生之邀,他们和高崧先生一行三人,前往桂林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会后,侯先生在“南湖水上餐厅”设宴款待他们。张显扬回来跟我说 起包兄在席间的表现,使我比较具体地领教了包兄的格性。主人热情好客,包兄谈兴很浓。不料“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兄酒性大发,话锋一转,矛头直指广西 政界、学界,批评他们保守落后,缺乏开拓精神,跟不上形势,弄得主人和客人都十分尴尬。张显扬在一旁直扯他的衣服,他全然不予理会,反而瞪大眼睛说:“你 说,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散席以后,张显扬跟他开玩笑说:“包兄,看来你不会腐败。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你正好相反,吃了人家的嘴 长。不知道你要是拿了人家的,手会怎么样?”老包是一个很透明的人,没有城府,口无遮拦,想什么说什么。虽然常常因此而得罪人,却也因此而吸引了很多朋 友。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张显扬尽管时常提醒他,要他多加注意,心里却很欣赏他的性格,认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踏实,不需要设防。他们二人的性格,有不少 相似的地方,这也许是他们关系这样密切的一个重要因素吧。

助人为乐

1990年代中期,有位权威学者发表文章,大谈“天人合一”,认为西方文化正在走向没落,21世纪将由中国传统文化引领世界。张显扬认为这样褒贬东西方文 化,没有道理。他想写一篇文章,纠正这种偏颇,但他不是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心里没有把握,便去请教老包。老包非常赞同,认为这篇文章的错误,是把“天人 合一”中有人格意义的天,用自然意义上的天去偷换了,结果把它解读成人和自然和睦相处的生态学命题了。他还主动代为写了初稿。后来,这篇文章发在于光远先 生主编、李可先生主持的《方法》杂志上,题目是《我观“天人合一”》。

张显扬说,他有两个“智库”,马克思主义方面,有中央编译局的老大哥们;中国传统文化方面,有包兄。长期以来,特别是近些年来,张显扬自认为重要一点的文 章,都要征求包兄意见。直到今年8月,他写的那篇《呼唤公民意识,建设公民社
会》,还送给老包去看。老包反复看了多遍,提了很多中肯的修改意见。包兄乐于 助人,凡是有求于他的事,他都非常尽力,从不敷衍。

“六四”英雄


包兄是个激情满怀的知识分子,有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六四”民运中,他毫不犹豫地站到了运动的最前列。运动中几件大事,筹备“首都知识界 联谊会”,在严家其先生起草的“五一七”宣言上签名,12位教授去天安门广场与学生见面,成立天安门广场大学,编发反映运动动态的小报,等等,没有一件是 他没有参与的。他
不仅参与了,而且扮演了领头羊的角色。他是“六四”民运的英雄之一。运动遭到镇压之后,老包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获刑5年,关押3年多。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五四运动,那时一帮热血青年为争民主自由,被反动军阀打入大牢。70年后,新一代热血青年和知识精英,为争民主自由,又被共产党打 入大牢。看来,不管叫什么党,只要是独裁政权,行为模式都如出一辙。

老友重逢

包兄因健康原因,于1992年11月提前出狱。得到这个消息,我们欣喜万分,可惜当时张显扬的处境也不妙。时任国务委员的陈希同,在国务会
议的报告中点了 他的名,接着新华社又发了一篇通稿:《方励之张显扬之流老早要搞动乱》。我们古城的家,日夜有人监视。张显扬一出门,就有人跟踪。外地的朋友来看我们,一 回去便有安全部门的人上门盘问。老包那里,更是戒备森严,楼下天天守着警车,穿警服的和不穿警服的,一天24小时轮流值班。他俩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直到我 们搬到方庄以后,情况略有松动。包兄避开当局的监控,赶来方庄。他们选了一家只有两张桌子的小酒馆,一人一瓶小二锅,张显扬为包兄出狱回家、朋友重逢,频 频举杯祝贺。不一会儿,两瓶小酒喝得精光,只得再来两瓶。老包讲了狱中的经历,讲到伤心处,谈话嘎然而止,相对无言,泪流满面。讲到他和难友们怎样想方设 法,取得联系,相通讯息,又高兴得手舞足蹈。此后,他们就变着法子,找机会见面、聊天。

然后,包兄的处境仍未改善,每到所谓“敏感时期”,例如,民运节日、中央开大会、外国元首来访,等等,老包家的楼下,便岗哨林立,犹如大敌当前。这时包兄 便打来电话:楼下又有“白薯”了。对包兄来说,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不算什么了。他倒是有点同情楼下那帮小警察,他们冒着严寒酷署,日以继夜地守在周 围,很是辛苦。当局也有招,有时干脆派几名公安人员,把老包送到外地“坚壁”起来,直到北京的要事收场,才放他回京。张显扬故作羡慕地对他说:“包兄,你 的待遇不错啊!出入都有人接送。”老包一脸无奈,苦笑两下,算是答复了。

难友新知

“六四”以后,老包还是老包,只因为身上被涂鸦了一些特殊的记号,原来的朋友,交往的渐渐少了。有时候,老包难免感慨世态炎凉。张显扬劝慰他说,老朋友离 去,确实令人难过,但是更多的新朋友向你聚拢过来,岂不是很大的幸运吗?说到新朋友,特别是在“秦城”做过难友的新朋友,老包脸上马上泛起会心微笑。的 确,这批新朋友都非常优秀。他们继承了上一代人的理想,不管遭受多大的打击迫害,那怕是二进宫、三进宫,都矢志不渝,要为民主自由奋斗到底。老包和这些年 轻的新朋友在一起,如鱼得水,开
心极了。这些新朋友中,有不少人是读着他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成长起来的。对此,老包不无自豪。

粗中有细

包兄看似大大咧咧,实际是个很细心的人。2001年以后,我家搬到南三环里潘家园,包兄家仍在北三环外塔园小区,相距较远,来往“打的”成本颇高。包兄的 主意是以公交为主,“打的”为辅。他把来往的公交路线摸得一清二楚,告诉我们在那儿上车,那儿换乘。他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认路。不管哪儿,去一次,就记得 了。为
此,张显扬揶揄他“鼻子好,嗅觉灵”,他就骂一句“你才嗅觉灵呢!”2003年,他家对面修了座元大都遗址公园。他便经常邀请朋友去那里聚会,聊 天。末了就找一家经济实惠的餐馆聚餐。由于平时细于观察,知道各人的口味和食量,他每次点菜都恰到好处。大家送他一个头衔:美食家老二(老大是孙长江), 他很得意。这样的日子,包兄非常珍惜,朋友们分手时,总是恋恋不舍。可惜,没有过多久,新的灾难又落到他头上了。


左起:包兄 张显扬和作者
(摄影:包夫人王淑苓 地点:元大都遗址公园)

大难不死

2004年2月13日,春节刚过,天气还很冷。我与张显扬应邀去石家庄与中学同学聚会,途中张显扬想起要告知老包一下。接电话的不是老包,而是老包的女儿 瑗瑗。她说,两天前爸爸病了,脑溢血,正在协和医院抢救。顿时我们脑子就嗡了一下,预感到事情不妙。
到了石家庄,又接到小浦(志强)电话,说包先生病危。 此时张显扬再也控制不住,当着许多人的面就哭起来了。聚会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次日便乘车返京,马上去医院看望老包。老包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不久就转到重 症监护室。我们每次去,都只能在离监护室很远的一间休息室里,与老包夫人王淑苓见面,通过淑苓了解老包的病情。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我们提心吊胆:老包能 不能醒来,醒来了会是什么样?瘫痪,植物人,还是半身不遂?张显扬三天两头跑医院,一次我把一个吉祥物让他带去医院,挂在老包床头,以表达我们对老包的祝 福。淑苓在一旁默默祈祷,但愿借我们的庆祝福,让老包早日苏醒过来。

经过70多天的抢救治疗,包兄终于从死神那里逃回来了,
而且还比较完整。真是奇迹!他不是一般的脑溢血,而是脑干出血。所有关心包兄的人,犹如中了大奖, 兴奋不已。但兴奋之余又不免感慨,别的费用且不说,仅重症监护室的费用,每天就高达5000元之多。要不是海内外朋友包括有爱心、有正义感的企业家,慷慨 相助,包兄的抢救治疗,绝对维持不下来。对比之下,当局的无情和冷漠,令人发指。老包患病期间,当局居然没有一个人问一声。

包兄醒来以后,要女儿瑗瑗给张显扬打电话。瑗瑗说她记不得张叔叔的电话,包兄马上把电话号码告诉她。这说明包兄的脑子没有问题,真是万幸。对一个学者来 说,有记忆,能思考,无疑是最为重要的。张显扬放下电话,直奔医院,带着狂喜
去迎接、庆贺包兄重生。出院以后,又到康复医院病住了一阵。包兄保住了性命, 健康状况却大不如前了。可他的精气神还在,初衷不改,照样读书,写文章,提携后学,关心社会,关心民运,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他是一个永不服输的人。

祖孙情深

2006年底,儿女们为包兄老俩口购置了一套宽敞舒适的商品房,大大改善了他们的居住条件,还专门为包兄安排了一间书房。房子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龙潭湖公 园旁,这让老包和张显扬喜出望外。两个人,一个电话,一个进东门,一个进西门,20多分钟,便可在龙潭湖公园见面。他们常常一聊就是一上午,然后在附近找 个小餐馆
。包兄想喝点酒,张显扬反对,他还坚持,张显扬就威胁说,你不怕我向淑苓告密?最后双方达成妥协:一人一杯啤酒。2007年2月,他朝思暮想的小 孙孙哈哈,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大叫大嚷地来到世界,这对老包是一件莫大的喜事。哈哈是他的心肝、宝贝,是他快乐的源泉。只要哈哈在他身边,他便眉开眼 笑,忘却了所有烦恼。那一段时间,老包和张显扬几乎每天都要通一次电话。一次张显扬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他在看(照料)哈哈。老伴对他的能力表示怀疑, 他马上改口说:我是帮淑苓看哈哈。应该说,老包最后这几年,尽管外部条件仍然凶险,家庭生活还是幸福的。有贤惠的妻子,有能干而孝顺的儿女,有人见人爱的 小孙孙,一家人其乐融融。还有新老朋友,随时可以会面、聊天、吃饭。

左起:作者 张显扬 包兄 孙长江 孙伟
(摄影:一游客 地点:首博门前)

绅士风度

和包兄最后一次聚会,是今年8月28日。包兄提议邀请几位朋友,一起去首都博物馆,参观法国卢浮宫前来展出的古希腊的雕塑,我们欣然赞同。我们邀请了孙长 江、孙伟夫妇,一同前往。难得有机会,不出国门,就能欣赏到世界顶级的艺术品。而且,可以不受时间限制,慢慢地看,细细地品,自由自在地享用这顿精神大 餐。包兄兴致很高,看得很仔细。但是,他的脚步很慢很慢,到后来脚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蹭了。看到他走得很累,我想接过他手里的塑料包,以减轻他的负担。 可他就是不同意:“这哪行啊,怎么能让女士提东西呢?”我没有想到,老包还如此绅士,在这个时候,还要显示男子汉的气概。真是一个倔强的人!

奇迹不再

9月3日,也就是从首博参观回来的第五天,张显扬约老包去龙潭湖公园见面,电话那头传来声音说,今天不太舒服,改日再会。当天下午,他便因脑血栓住进协和 医院。住院期间,张显扬常去看望,发现他右半身不太灵便,以后每去探视,都要他伸伸胳膊伸伸腿,看看病情有无好转。老包康复得不错。10月22日,征得医 生和孩子们同意,高高兴兴出院了。不料第二天清晨突然脑溢血复发,摔倒在地。家人及时把他送到附近的东方医院。此时他已经没有呼吸,没有血压,只有心脏还 在微弱地跳动。病灶还在原来的脑干部位。从此他再也没有醒来。10月28日下午6时,监视器上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包兄走了。

永别时刻

老包患病的日子,张显扬几乎天天去医院。他是看着老包走的。家住方庄的82岁高令的于浩成先生,闻讯后立即和胡少安先生赶来。胡少安先生年轻,帮着老包的 儿子、女儿、女婿和内侄,把老包的遗体移出病房。然后,在包夫人带领下,他们八个人一起把老包送到医院地下二层太平间。张显扬说,整个过程平静得令人难以 置信,没有哀伤,没有哭泣。巨大的悲痛,一下子把大家击倒了,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把老包的遗体推进冷库的那一瞬间,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永别的时刻到了。 家人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张显扬是个性情中人,此时他突然冲过去,双手捧住老包的脸,说了一句“包兄,永别了。我们以后会再见的。”就再说不出话了。

一路走好

我和张显扬原以为包兄出院回家,休息几天,就可以见面。我们留下100美元稿费,这是包兄推荐出去发表的那篇文章的稿费,准备在餐桌上为他的康复痛饮几杯。现在,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

包兄!你终于摆脱凡尘,摆脱烦恼,摆脱长时期来束缚你的种种枷锁。你自由了。愿你一路走好,前面不远处便是天堂。你的家人、朋友,已经为你选择了一个山明 水秀的地方,作为你灵魂的家园。那里,风景优美,是你生前喜欢去的地方,而且还有你熟悉的许多朋友,你不会感到寂寞。以后每年春暖花开时,我们会去看你 的。

包兄,安息吧!

2007年12月11日
(原载《争鸣》杂志2008年元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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