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当代中国,倘有人问你干什么,如答曰诗人,问者一定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你,那眼光会让你产生立即去接受精神病治疗的冲动……。
毋庸讳言,在眼下这个非诗的时代,写诗是要有勇气的,甚至,读诗也是要有勇气的。坦率地说,笔者自己就未能免俗,多年来,已很少读新诗了,至于文学评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看来,一个古老的煌煌诗国,已步上了"亡国"之途。
不过古人还是给我们暗示了一条出路: "礼失,求诸野"。诗国的种子,在故国的"主旋律"和"淘金潮"的双重挤压下虽然迹近湮灭。但是,在神州广袤疆域的曲径深巷中,在海外华裔的异国群落中,默默采风,总可以掘出几许不合时宜的诗乡遗民。象萤火虫,星星点点,明明灭灭,我行我素,沉潜低吟, "为往圣继绝学"为诗国承绝唱。
自五四以降,中国新诗的历史已有八十多年了。其间,虽有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冯至、卞之琳、洛夫、痖弦、 余光中、….. 等流星闪过,虽有象征派、自由派、格律派、朦胧诗….等各领风骚,然据笔者观察,总体而言,迄今仍未定型;而能否定型,也属未定之天。毋庸讳言,这一点, 恐怕正是现代中国人不再如先民那样耽溺于吟诗作赋的原因之一。如今,再没有什么风、骚、歌、赋,律、绝、词、曲….的框架体裁来束缚了,也无需什么平仄、 对仗、韵律的精细格律来规范了。天马行空,随心所欲,自说自话,各逞其能。新诗的未定性,发散性,自吟性;公认规范和评价尺度的阙如,使得诗的交流性退 化,公共性收缩。写诗越来越变成某种私人事件。臻其极致,就是:一个诗人,即一种诗歌。千人千体,不拘一格。
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这也带来了其副产品。无疑,它张扬了诗的个人性,强化了诗的不可预料性。从而,也就扩张了新诗的可能性空间和精神容量,多元化了汉诗的未来形态。
在这个意义上,有个性的诗人的独辟蹊径,探索与创造,作为一项筚路蓝缕的事业,乃是丰富、形塑和奠定现代新诗根基的精神性事件,理应被铸进历史。
《觅雪魂》——盛雪女士的诗集,就是上述精神探险的瑰丽结晶。
古人有云,诗如其人。此语虽时被讥为独断,但阅人阅诗,征之于盛雪及其诗,应当说还是很贴切的。
盛雪出生於书香世家。祖父早年留美,回国后参与创办东北大学,并在张学良之后担任十年东北大学校长,一九四八年赴台湾。父亲曾就读于北京大学、东北大学及外语学院,驰骋于人文学领域。这样的背景,加上其父不通世故直率执著的秉性,留在1949 年之后的中国,其遭遇將會如何?是国人闭上眼也能想象的,不问亦可知也。
身处这样一个备受身份歧视的家庭,极度压抑的精神氛围,挥之不去的冷眼扫描,风雨如晦的凄清岁月,在作者易感的心灵上,刻下了至深至痛的烙印和创伤。然另 一方面,这也是催她早熟并赋予她诗人式敏感的水分土壤,是滋养她悲天悯人情怀的精神积淀。笔者曾经聆听盛雪一字不漏地背诵王勃的《滕王阁序》,啧啧赞赏她 过人的记忆力,却不知在这"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的朗朗诵声背后,却 隐藏有一段辛酸的故事,内蕴了催人泪下的父女亲情。当年,其父那颗饱尝屈辱忧患、历经人世沧桑的灵魂无处申说,只有当回到家中,见到聪慧的女儿才稍获慰 籍,满腹诗绪不由汹涌而出,于是,在夕阳小巷里,引领爱女反复吟咏《滕王阁序》诸种古典诗文,聊以寄托他无可救药的书生怀抱和文人情结。在这种移情式的心 理治疗中,磐石一样压在头顶的周遭现实,退隐而去,而一颗敏感而自尊的诗心幼芽则静静的地在岩缝下生长了起来,被塑造成型……。
眼下 这本诗集,其源头,当可追溯到诗人早年那些父女吟咏的幽暗岁月;其行踪,则昭示了那颗敏感诗心成年后的精神历程。
诗集由四部分构成:
1) 觅,灵魂的心路历程
2) 雪,情爱的体验感悟
3) 魂,社会的观察认知
4) 断想,残简短句诗束
前两部分,大体上是1989年之前作者在中国大陆的诗作,虽然个别辞章仍难免 年轻女性"为赋新词 强说愁"的情怀——岁月如诗,爱恋如梦,柔情似水。然而大部分却已融入了诗人独特的生命体验,摆脱了典型的风花雪月之调。凭借特殊的际遇为底蕴,诗人的"愁",另有韵味,其散发出的色调,真切、诡异而荒芜:
生命之河泛着腐朽的粼光
静静地流过去
—— 流年
如果我是云
我就从这天上飘去
不再让我阴沉的面孔
被人当作浪漫的忧郁
——浪漫的忧郁
心荒芜 泪也荒芜
只有你我,
在这荒芜上漫步
——爱的去处
正像第一首诗呈现的,腐朽粼光所喻示的死气,包裹在生命之河上,蕴含内在的紧张、相反要素,铸成意象,揭示出流年岁月之处境与心境。 显然,浸淫在上述诸诗句中感受,已经不复纯粹紫罗兰色的儿女情长,而是五味杂陈混沌莫名的晦涩情思。在意象的呈现中,不时飘来一缕孤寂冷峭之寒气,直直穿透你的脊梁。
就诗风而言,读者不难发现,盛雪诗中的意象,可视、可闻、可嗅、可触,具有高度的可感性、具象性。本诗集中,很少有不具视觉性和形象性的抽象说理,也鲜有不具旋律性和节奏感的冗长繁复的意象。每一意象都明快、单纯、鲜 活,扑面而来。一角街景,一阵落叶,一束丁香,一片雪花,一珠水滴,一叶浮萍,一帆孤舟,一缕清风,一抹枯秋,……平凡物景与精微心灵交融渗透,浑然一 体,融溶而成独创的意象,即是说,这里流溢出的意象都具有鲜明的视觉的特征和具音乐感的听觉特征。女性的可触可感的细腻的具象性代替了男性玄思无形的庞大 的抽象性。这是其诗的第一个显著特征。
正因为痛苦汇成了河
幸福的小船
才能安全地通过
—— 我不是一个不幸者
当太阳死去
我
便温暖着黑暗 用我的生命和情义
——我要告诉你
日夜不停的彼此呼唤
却永远也无法真正接近
—— 海与鸥
此外,读者恐怕会感受到,这里的意象并不刻意而为,而是如同天籁,自然流溢。面对万物, 诗人敞开自己敏感的心扉,旋紧心的琴弦:俗景凡事,万千物态,随手拈来,顺势构型。一帧心象,恰如拨动琴弦的那根上帝之指,妙曼一触,骤然鸣响,于是,化俗为雅,点石成金,源源的奇崛意境,如水流淌,潺潺而出 ……。
请读如下诗句:
星光
弯曲下来
拢住我的痴梦
我把遐想
弯上天空
顶起一颗太阳
——弯曲
沉哀的海 孤寂的雁
在浪尖上相恋
——海面上低旋著一只孤雁
(哀悼远洋偷渡西方途中冤死的中国人)
海浪 将生命串成珠链
越过万水千山
——海与岸
意象,浑然天成,毫不勉强。常见的那种当代诗人对词句的百般雕琢,苦心孤诣地以颠覆日常语法和词句组合为使命,以争奇斗艳不怪不休为能事等等诸种当代时髦,与盛雪诗是绝缘的。
就诗的基本色调而言,读者不难发现,白、黑、红三色乃是诗人最钟爱的颜色。其诗被这三种主色所熏染,所诱惑,而在总体上,白色又是笼罩性的基调。在这里,白乃纯净悠远孤寒,黑乃幽深哀怨死亡,红乃血腥情热燃烧。
不,它是 暗夜的海
是将要腾起的浪峰
愤怒的 白发摇向海空
痉挛的手颤动着生的热情
——海魂
这颜色染透了忧伤
……
灿烂的星月
总会在黑色的天宇上闪光
——叹黑
你走了
停在缀满黑夜的铁门前
娇嫩的手掌
无力地拍打远去的月亮
黑 皮肤 黑眼睛 黑 头发
紧紧的环绕着多佛尔海峡
向东
流出一副副黑色的花环
——海与岸
用染透了忧伤的唇
吻出一片 太阳沉落的
海
—— 忧伤的太阳
到底为什么
她要扑向凡尘背弃天庭
洁白天宇润物暖晴
覆盖荒野埋身不平
无言辗转静澜中
——圣雪
在想象力驱使下,三色的各种组合分离变调,织成了盛雪诗的梦境奇幻。
就盛雪诗的音乐性而言,在节奏方面,它有几类变形,既有中国古典词(长短句)明显的痕迹,如"把酒临风"那种明快节奏;也有西方歌剧咏叹调似的一唱三叹的回旋结构,如"留住火种";更多的则是更自由随意的节奏,以诗本身的情致和内容为基准,如行云流水,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在韵律方面,盛雪诗是相当在意的,它明显赋有诗国传统的 馈赠。翻开诗集,该特征触目皆是。这就使其诗具有相当高的可吟咏性,而不仅仅是视觉的观赏价值。
要而言之,读盛雪的早期的诗,它鲜明的具象性,意象的自然流淌,女性的细腻感受,诗的色调、节奏与韵律的协调组织,都不难看出,诗人是获得了缪斯眷顾的,是有望临降诗国的奥林匹斯山巔的。
然而,其视野,尚有待开拓;其襟怀,也有待扩展。她早期诗歌境界的这种内在限制,当诗人跨出国门后,新的生命际遇赋予了其突破的机会、转折的动力和扩张的空间。
二
就盛雪的诗风诗思而言,1989年是个分水岭。
1989 年8 月,诗人从北京来到加拿大。洗尽铅华,诗风为之一变。
从此, 脸红再也不是因为羞涩
飞舞的长发
是我黑色的狂怒的
旌旗
——你 我 感覺 黑色
德国哲人阿多尔诺(Adorno, Theodor Wiesengrund,1903-1969)曾有言:奥斯威辛之后, 写诗是野蛮的。
对中国人,1989之后——就像奥斯威辛之后一样, 写诗是野蛮的。
是的,在那样骇人听闻的兽行发生后,世界哑然。一切人类文明的装饰点缀:——诗歌、小说、音乐、美术、哲学、沙龙、……——都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分量。这天平的两端是如此失去平衡,以致原来视为重要的事物,在1989之后,就像奥斯威辛之后,统统失重了。 描摹和叙述 不堪入目不堪入语的暴行和深不见底的苦难,无论选择什么言说方式,也仍然隐含着强颜为欢甚至助纣为虐的危险。甚至连哭泣呐喊,也蕴含着对那无以名状的残暴兽行的顺从和认可。
在奥斯威辛之后,在1989之后,深思者,甚至感到自己作为人类一员之耻。
然而,我们无可逃遁。除了做人,我们别无出路。
庶几可救的是,意识到"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点本身,正是人类赋有"非 奥斯威辛性"的证据,是超越性、神圣性的另类表征,是非野蛮化的起点,也是人类尚可获救的基本缘由。
当然,不言而喻的是,从此,人类不再是原先的人类。文明不再是原先的文明。诗也不再是原先的诗。
于是,在"魂"的新篇章,你读到了另类的盛雪诗句:
天上没有星辰
到处都是黑洞洞的眼
——距离是近是远
当夜被更黑的夜占领
……
我的身体飛散飄落
化作無數喑啞了的和平鴿
夜夜飛臨那廣場 那校園 那路口 那街道
——我要活着
一行大雁从死亡的弧线上飞过
用蘸血的羽毛悲哀地燃烧天空
燃烧所有惨淡的永恒的日子
——留住火種
甚至,原本优雅感伤的盛雪诗,1989之后,突然蹦出了粗鄙字眼,夺目刺耳,调侃"野蛮"。于是,如下的句子闯入了我们的眼帘:
嚼着口香糖
踱着方步
眼角瞟着那个光腿的女孩
打个飞眼儿
似乎已经摸到了丰腴的屁股
一脸的心满意足
可是, 哥们儿!
——你 我 感覺 黑色
野蛮时代逼迫诗风弃绝抒情,走向反讽冷嘲。一些诗人,更从精神上的感伤主义走向虚无主义。投笔洗手,从此绝诗。尤有甚者,阉割诗性,化为市侩。
所幸的是,盛雪的诗虽然发生了重要蜕变,转向了更为广袤的领域,但她并未走向虚无主义。诗风虽变,诗域更广,然诗性仍存。
纵声歌与哭
豪笑洒天宇
…………
只有痴狂应是我
此生堪浪迹
——把酒臨風
中国古贤者曾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其实,广义的诗性,就是那"几希"。这点异于禽兽的要素,虽然不多,却极关紧要。说到底,广义的诗性,也就是人性除去动物性之后那一点剩余。
有论者或不以为然。指出除去动物性后的人性剩余应还有知性(涵括康德的知性与理性二者) ……,诸如此类。
的确,自柏拉图以降,思与诗(或曰理性与感性),哲学家与诗人,双方的分野就是西方文化传统中最基本的分野之一。哲学与诗是隔绝的。哲学不具备诗性。诗也不具备思性。但是,这一传统在当代已经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现代哲学中的"隐喻理论"( Theory of Metaphor)通过分析指出,哲学从根本上从来就是一门深刻的隐喻性学科。是一门处处充满隐喻,不自觉地受制于隐喻的学科。过去认为,在哲学的严密逻辑论证中,可以剔除一切文学的、隐喻的成分,可以透明地直达实在。
现 在看来,古典哲学过于自负了。理性本身就是隐喻性语言的活动,因此就连自然科学,这一号称最严密、精确和直接的学科,也同样包含了隐喻性的前提。譬如,牛 顿的以细微的原子遵循决定论活动的宇宙图景,爱因斯坦的曲面几何式时空的宇宙图景,都在表明,它们构成了科学的一个顽强的传统与前提。没有这些诗性前提, 科学无所存身,无法存在。
完全透明、直达实在的解释和无滞无碍认知世界的途径是不存在的,人类只能通过隐喻性的语言去解释和认知世界——诗是世界之门。我们面对的世界是一个隐喻的世界,人的世界,诗化的世界。
因此,毫不奇怪,当有人问谁是二十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诗人时,震撼人心的答案竟然是:爱因斯坦。是的,是科学家爱因斯坦。请问,就改变人类看待宇宙的方式而言,就解放人类的想象力而言,上世纪谁能超越爱因斯坦?
哲学与诗,思与诗,樊篱已经打破了。广义的诗性,就是人类凌驾兽性,超脱野蛮,超拔纯物质生涯的最后领地。而剔除了诗性的"人",行尸走肉而已。
命运自有定数。正如前述,1989加之于盛雪的,不是虚无,而是深刻;不是内缩,而是博大;不是犬儒,而是悲悯。我看到,盛雪1989之后的诗,有了更多的思性,转向了更广阔的空间,融入了更博大的悲天悯人情怀。
对千方百计逃出蛮荒,而最终横死于途的同胞,她哀鸣声声,如怨如泣:
五十八段曾经灿烂的经历
五十八串曾经精彩的片断
五十八双曾经明亮的眼睛
五十八颗呵 曾经热烈跳动过的年轻的心脏
在轰鸣旋转的车轮间
被无声地碾入历史
——海与岸
对古老诗国的复兴,她寄予衷情,运思与意象紧紧纠缠在一起,以现代交响乐般的韵律鸣响,彰显出渴望诗国再生的悲壮诗魂:
黑暗被火洞穿夜在逃亡黎明大步走来
八面是风是摇撼一切吞噬一切的烈风
路上不再是荒凉的驿站脚步不再踏响苦难的
夯歌用我们的火把搭起灵魂的基架
浸血的大地苍劲地崛起我们的生命
——留住火种
恍 如在古老诗国的上空,黑森森的天穹下,我看见了一片洁白雪花,正在熊熊燃烧。红裹挟着白,闪烁在无边的黑幕中。那就是诗,盛雪的诗,以红、黑、白三色为主 调的诗。以古韵和今语连缀的新诗,在诗歌衰微的时代,她倔犟地出场,身披浸透二十世纪血泪的三色衫,上承古贤,下开新篇,百折不回,寻觅雪魂,复兴诗心。 "虽千万人,吾往矣"。在无诗的时代,她是当今的堂·吉珂德;在无光的时代,她是现代的丹轲。斯人,斯诗,谁能不为之鼓与呼?是为序。(作者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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