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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六四」忌日之斜陽快要墜落,我還沒想好怎麼紀念這個日子。猛然想起,我有今日,難道不是因為救命恩人嗎?然而昨天還聽到港人程翔痛陳「香港已經沉淪」之苦言,而朱耀明牧師不是浪跡天涯,不知何處落腳嗎?這個日子我最該講的話,應該是「黃雀們」如何,那便是「六四」36年後,香港破滅、黃雀飛散歐美,落草為生⋯⋯。】
2017年夏,朱耀明牧師率一支攝影隊到我家中採訪,他說當年營救行動的經費,是由香港人自願捐贈的,時間過去三十年了,"黃雀行動"可以告終,然而按照我們香港人做事的原則,支聯會必須將被營救者的境況做最後的記錄,以存留一份資料向香港人民交代。支聯會秘書馮愛玲二月間便開始聯絡散居歐美的諸人安排這次採訪。(《瘟世間》)
香港人一貫不願打擾太多,馮秘書事先問我方便在附近找個吃飯的地方嗎?我說附近就有一家吃自助餐的中國餐館,事畢我們都去那裡吃了一頓便飯,還是馮愛玲買單。
二〇二一年八月五日,法廣主持人艾米就中美關係的劇烈轉折對我做了一個採訪,訪談中她問起我跟香港的關係,我說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話:
法廣:您當年六四後被通緝被迫逃到國外時受到香港"黃雀行動"的幫助,而看到香港目前的情況,一定也感觸頗深?
蘇曉康:是的。"占中"一開始我就非常關注,"占中"的一個主要人物朱耀明牧師,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從國內救了出來,送到了法國。之後很多年,我不能去香港看他,而他去年開始到國外,也到我家來看我。朱牧師和參與"黃雀行動"的人,當時是用香港人募捐的錢來救我們的,因為這個行動中用了很多不同的力量,包括走私和黑社會,那都是要付錢的,我們這些人都是付了很多錢才救出來的。
所以,朱牧師他們還要向捐錢的香港老百姓有個交代,要知道這些當年被救的人生活如何、有沒有困難、將來怎麼辦……他就從歐洲到美國把救出來的人看了一遍,他還說:"我們救了你們出來,希望可以送你們回去。雖然現在做不到,但希望發起一個'回家運動'"……但我告訴他我不願意回去,美國現在就是我的家。在他的要求下,我給他寫了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就是『無家可歸』……。
前段時間,港警要抓朱牧師,他和別人還不一樣,他有這個「黃雀行動」的案子在共產黨手裡,所以我非常擔心他如果進去了會被搞死,因此告訴他不要去坐牢,但他不害怕,現在人還在香港,並不逃跑。
另一個最讓人感動的人就是黎智英,他也不走,等著員警來抓。
這些人就是香港人的骨氣。
香港這個彈丸之地,七百萬人跟這樣一個野蠻強大的政權抗爭,西方卻不支持也不救香港,香港人等於是在孤軍奮戰,最後就是那些孩子們站出來……有多少孩子被打死,西方都不管,這讓我非常憤怒,但我們也沒有辦法,世界現在就成了這樣……。
朱牧師以「黃雀行動」,從六四屠殺的肅殺大陸,據說救出一百多人,然後星散世界各地,二十幾年後他又領銜組織「回家運動」,要為這些流亡者爭取回國的權利,其間艱困種種,一言難盡,而世移時遷,我猜大多數流亡者已在海外渡卻困境,紮根落腳,不能說沒有思鄉之苦,卻不見得還想回到那個日益腐爛的「祖國」,而當年營救他們的香港人,此刻正在失去他們的家鄉。
江湖傳聞,華叔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命名營救行動系誤傳,實則出自曹植『田野黃雀行』詩句,乃黃雀遭殃而有少年救之。橫豎我們這些被通緝者和流亡者才是黃雀,而後黃雀飛散歐美,落草為生,從此只有《鏗鏘》在後。
《山海經》有雲:「鏗鏘其鳴,聲如鐘磬。」
2021年10月18日我聞《鏗鏘集》四十三年、二千二百夜之後斬刀終於落到頭上,便貼《黃雀之後是鏗鏘》一文在臉書。
那天在我家,朱牧師、嚴家祺、朱太太和我,坐在一起聊天,我們沒聊「回家」,我發現流亡者群體中反而沒人問「流亡者能不能回家」這個問題,大概因為答案不言而喻,但是香港人就是這樣,他們沒有不言而喻的答案。
六四二十週年之際,二〇〇九年「六四」,全球可謂聲勢浩大,尤以香港為最,維園燭光聚會據稱十五萬人,青年居多,港人不服從北京,我寫了一篇〈無家可歸〉,其實就是寫給朱牧師和黃雀成員的,當時上了《蘋果》、《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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