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中国人权双周刊》
一
那一年我24岁,在湖北省十堰市的湖北汽车工业学院任教。学潮爆发前,我刚刚考取北师大的研究生,也刚刚领取了结婚证。如果没有"六四",我将过另一种生活。5月上旬,我到北京参加研究生复试,正好赶上北京的学潮由游行转为绝食。我此行似乎专为学潮而来,考试总共只用了半天时间,我却在天安门广场盘桓了十多天,直到戒严令发布之日(5月19日)才匆匆离京。
耳濡目染,内心震撼。民主运动规模之宏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几千、几万、几十万人同呼一句口号、同唱一首歌的场景我永远难忘。虽然人们唱的最多的是我并不喜欢的《国际歌》,但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雄壮之势仍然令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但我并没有参加学潮。我只听只看,不言不行,做一个沉思的旁观者。那时,我对"政治"很懵懂,对"国家大事"也相当迟钝。总的来说,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没有看到局势已经变得非常严重。在我的印象里,北京秩序井然,市面照常营业,机关照常上班,百姓照常出行。广场上虽然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各色抗议者,长安街上虽然每天都有庞大的游行队伍迤逦行进,但北京的治安超好,交通居然也畅通无阻(那时北京的私车还很少)。凡游行示威,所经之处得到的全都是一边倒的欢呼声和掌声。广场上绝食的大学生已经成了北京人民和全国人民的宠儿,受到了普遍的同情和赞誉。我还发现,北京的警民关系也是罕见的"和谐",经常能见到执勤的警察向游行队伍立正敬礼,游行队伍则回敬一声"人民警察爱人民"。在其他场合,恐怕不容易见到这样的美景。
按我当时的想法,学生运动已经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形成了自己的组织,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得到了人民的支持,也迅速改变了国内的舆论氛围和政治生态。一场街头运动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甚至已经绰绰有余。虽然政府尚未做出实质性回应,但毕竟双方有了一些互动——这在共产党的历史上实属罕见,双方也都还算有所容忍,一个多月相安无事。而且,政府的回应与让步不应该是民主运动的唯一目标,人民的回应,舆论的回应,世界的反响,倒是更加值得珍视。
我并不认为一场民主运动可以立竿见影地改变国家。毕竟,街头和广场只是提出问题的地点,却不是解决问题的适宜场所。政治建设是学潮之后的事情,还得用另外的方式、另外的途径有条不紊去做。重要的是,要保护好运动已经取得的成果,让业已改变了的舆论氛围和政治生态尽可能维持下去,不致发生逆转,绝不能将已经获得的难能可贵的成果当作孤注一掷的本钱。只要人民和舆论的支持仍在,只要已经成型的组织形式、对话形式仍在,政府再蛮横,也迟早会有所妥协,有所让步。所以,在我的内心里,对学生领袖们是略有微辞的:与其在广场强撑,何如转移阵地?与其穷追猛打,何如适可而止?
离开北京的时候,我开始感到有些紧张和不安:我不知道戒严将如何进行,更不知道运动将如何收场。
二
回到十堰,才发现原本对耀邦之死无动于衷的偏僻车城也变得"轰轰烈烈"起来。89学潮与76年"四五运动"的起因类似,但运动主题与传导机制却有所不同。76年"怀周"是一条具有全国性号召力的运动主线,但89年的"悼胡"仅仅是导火索,当北京学潮从"悼胡"切换到"反腐"、"民主"、"新闻自由" 之后,运动才得到了全国性的认同与大面积的传播(我无意贬低胡耀邦的政治影响,但历史事实大致如此)。
十堰的学潮完全是北京的微缩复制品。组织与联络的形式、集体行动的手法、标语口号与目标诉求,均与学潮发源地北京的先行者们如出一辙。由此我发现,一场全国性的民主运动是完全可以没有领导中心、也可以没有公认领袖的,但人们必须有一些基本的共识和普遍共鸣的运动主题,此外更要有一个堪为楷模的先行示范群体。89年的天安门广场就是全国性民主运动的示范中心;但它的示范并不全是积极的和有益的。 十堰只有两所大学(除了我所在的汽车学院,另一所是十堰大学),还有一所医专、几所中专学校,这些学校均参与了单独或联合的游行示威活动。汽车学院的学生人数最多,理所当然成为当地学潮的主力和各参与方的居间协调者。学生运动的组织者是依照北京模式新近成立的"学生自治会"。此外,知识分子比较集中的二汽技术中心,以及几家新闻单位和科研单位,则是大学生们最主要的声援者。
在汽车学院,几位热心的青年教师是学生自治会的顾问,事实上也是自治会的主心骨(后来被当局称之为"黑手")。因为学生的组织形态非常薄弱,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每次游行与集会过后,学生内部总会产生激烈的争执,而每一次争执均会导致自治会的重选或部分改选。结果是,自治会成员、常委与主席的任期通常也就只有三五天,多以领导一次行动为限。每次集体行动总会有些人不满意,认为声势还不够大、行动还不够猛,还能做得更夸张、更轰动一些。一般的规律是,最激进的批评者最有可能成为新的学生领袖。按我的观察,如果没有几个比较老练的老师坐镇,十堰的学生运动由游行而静坐、由静坐而占据街头和广场,这种得寸进尺、日趋升级的局面将会顺理成章,难以避免。激进化和极端化永远是异想天开者们的终南捷径。
"六四"惨案之前的那一段时间,我基本上是学生运动的反对者。我没有参加过任何游行示威。在十堰市各新闻单位的抗议集会上,我冷不防被学生强推上去作过一次演讲,却无意中得罪了集会的组织者,被指责为"伤害了新闻工作者的爱国热情"并要求我道歉。那时,我们学校里学生自治会架起了很多个大喇叭,每天播送各种来源的小道消息,他们希望我写一些文章给他们播发,我也拒绝了。
在年龄较大的教师中间,对时局的观感与年轻人有所不同。在一次有学院党委副书记参加的教师座谈会上,有一位和我私交不错的副教授讲着讲着话忽然哭了。她是个人品可贵、人缘很好的人,老右派,曾下放农村生活了十多年。她认为"学生这样闹下去,我们国家就要乱套,改革开放就要完了"。在她心里,似乎是把学潮与文革划了等号。为了替学潮辩护,那次会上我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占用了多半的会议时间,大概达到了"唾沫横飞"的地步。讲了些什么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大意是:学生们有些冲动,指望一场街头运动能够立刻改变大局、立刻消除腐败、实现民主,这固然很幼稚,但不为罪,若说学生运动会导致天下大乱,则毫无道理。学生们的行动可能有过分的地方,但他们所提的要求却非常低廉、绝不过分,政府没必要三推四拒。北京的秩序也并不混乱,戒严令纯属与人民作对,激化矛盾、多此一举。我这次发言的唯一后果是,那位当场一言不发的党委副书记记住了我的名字,在"六四"后的"清查清理运动"中亲口给我扣上了一顶"铁杆动乱分子"的帽子。
三
从4月15日到6月3日,我一直是学生运动的旁观者、甚至是批评者。我自己的"六四"经历,从6月3号晚上、6月4日凌晨才开始。之后的那几天,我终生难忘。对于我,那是一生的尖峰体验。我曾一度有过"慷慨赴死"的念头:"祖国啊,如果能改变这一切,我愿意立刻去死!"我想,这辈子大概很难再有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心情。
"六四"前些天就不断有戒严部队将强行进城、"格杀勿论"的传闻,我对这类传闻一向嗤之以鼻。那段时间,经常有素不相识的人来到我所在的单身教师楼,和我们展开热烈的国事辩论。6月3号下午,我和一位刚刚认识的学院同事又为"解放军会不会大开杀戒"一事争得不可开交,以至赌咒发誓,脸红脖子粗。我认为共产党绝对不会开枪入城:一是没道理,学生纵然有错,有错也不能乱杀;二是没必要,坚守广场的学生已是强弩之末,无需用强,自会动力衰竭、涣散瓦解,围而不打才是上策;三是没有好下场,这条理由取自毛语录,但我以为这是老毛一生说过的众多鬼话中少有的一句人话。这场争论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我与这位同事从此成为相互关照的好朋友。
我们的争论尚未结束,北京杀人的确凿消息已经传来。学生自治会的大喇叭不停地播放着美国之音和BBC。对我来讲,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足以令我精神崩溃。那天晚上一夜无眠,我开始"串联"。学潮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学生宿舍。我对我班上的学生们放了狠话:"以前你们上不上街都无所谓,明天必须统统上街。上街的期末考试 加10分,不上街的一律不及格。"(现在想来这些话实在不妥,若学生有死伤,我罪莫大焉)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向二汽总部进发。在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看到昨天与我激烈争论的那位同事带着他的女儿在门口等候,他那副眼含泪水的哀痛表情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脑中。游行队伍一路呼喊着"杀人政府滚下台"、"血债血偿"、"绞死某某某"、"某某不得好死"等口号。到了二汽总部前面的青年广场,其他各路游行队伍也到此集结,总人数为十堰市历次抗议集会之最。这时,人们的口号换成了"二汽人,站起来"、"二汽人,大罢工"。喊声一片,震耳欲聋。但二汽总部大楼却门窗紧闭,毫无回应,里面是否有人亦不得而知。
僵持了大约半小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喊出一句新口号:"到总装厂去!包围总装厂!"后来,公安部门始终没有查出包围总装厂是谁的主意、是谁先喊出来的。成千上万的人们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总装厂飞奔。到中午时分,二汽总装厂已被抗议群众团团包围,五个出口均由汽车学院的学生把守,只许人进出,不许车出入。这就是89运动期间十堰市最大的一个"动乱"事件。
四
围堵总装厂的行动坚持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们翘首以待的大罢工未能促成,八万二汽职工显然并不买学生的帐。其间,也曾成立过一个"二汽工自联"的短命组织,由几个曾受过纪律处分的学徒工所设立,并无组织罢工的能力。但是,因为装配出来的整车不能出厂,部件也不能运入总装车间,二汽不得不在6月4日下午被迫全厂停工。
这一招果然有效,原本对抗议活动不予理睬的二汽、十堰市和军分区领导立刻赶赴总装厂现场,主动要求和学生"对话"、"协商"。但那时候,学生自治会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得到了一些可怕的消息,一是事件的组织者不仅要开除,而且要坐牢,因为二汽停产一天的损失高达几千万,二是城外的驻军已经奉命入城(十堰市附近有一支驻军,据说是导弹部队),随时都有可能开枪镇压。所以,没有人愿意以组织者的身份去与官方"对话"。我记得,堵厂第一天的晚上,大多数的学生领袖就已经"失踪"了。那天晚上,我们在工厂外面的树林里开过一次"秘密会议",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到会的只有一个是学生自治会的成员,其他人都是汽车学院的单身教师。
我当时的想法是:北京既然已经杀人,我们堵厂绝不过分;越是情势紧急,越需要有所行动;以前所谓"声援北京学生"不过是廉价的捧场(甚至起到了让广场学生忘乎所以的坏作用),而现在的声援才是真正有价值的雪中送炭;如果全国各地都有与十堰类似的行动,大家拼死一搏,当全国性的反抗连成一片,或许北京还有翻盘变局的可能。
当时,我们对北京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我断定,天安门广场的学生不会轻易撤退,更不会停止反抗。而只要北京还存在着有组织的坚守与反抗,我们的行动就一定是有意义的。因为屠杀者其实比所有的人更在意屠杀的效果,不光我们会恐惧他们,他们也会害怕我们,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屠杀起了反作用,没有吓住人民、反倒激怒了人民,引发了更多、更大的反抗。所以,我们就是要用行动来告诉他们,他们的野蛮暴力并没有、也不可能产生他们所预期的恐吓效果。那天晚上,我提出了一项动议,为了学生们的安全,可将堵厂的学生全部遣散,只由我们少数几个骨干分子去集体卧轨。所幸无人响应,不然我大概活不到今天。
那天深夜,我决定以个人名义去和官方"对话"。我和另一位青年教师一同前往。我告诉他们,学生的行动不是针对二汽,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二汽和市里的领导报告他们的上级,我们绝不承认一个屠杀人民的政府,屠杀元凶必须认罪下台。一位领导忧心忡忡地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北京发生了什么事,还将发生什么事,我们谁都说不清楚,但我们这里不能再闹出人命来。看来,我们和他们并不完全站在对立的立场,所谓"对话"也就变成了各自对时局的分析和讨论。
6月5日、6日这两天学生和厂方发生了多起冲突。厂区内有汽车要强行出厂,说是装有必须外运的重要物资,学生拒不放行,差点动起手来。二汽有一位书记和学生在厂门口互相叫骂。5日下了一场雨,很多学生都淋湿了。接着两天艳阳高照,我的脸晒得跟乌龟壳一样,可以一块块扯下皮来。6日下午(或5日下午)曾发生戏剧性的一幕,忽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邓小平逃跑了,杨尚昆自杀了,李鹏被他的卫兵打伤了",据说是美国之音和BBC的报道。人群起了大骚动,学生们大受鼓舞,这时,只见一干领导(包括好几位市级领导,还有高阶军官)来到学生们中间,向我们一一握手称谢,说"大家辛苦了,人民胜利了!"原来,他们也都是有"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
到了6月7日,北京的消息渐渐明朗:死伤惨重,广场溃散,局势已无可挽救,民主运动已经失败了。这天,包围总装厂的学生已愈来愈少,自治会成员也全体不见,但总装厂的五道大门仍然在我们手里,仍有一批学生誓言要坚持到底。这个"底",无非是等着政府来把我们抓走或打走了。
没有任何授权,我自告奋勇充当"学生代表",与厂方和政府领导交涉撤退条件。对方听说我能决定撤退与否,立刻诚惶诚恐与我"谈判",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所提的三项条件:第一,广播一份声明,对同学们的爱国热情表示理解和支持;第二,承诺不因堵厂事件抓捕或开除任何一个学生(这一条他们没有做到,汽车学院先后有十多人被捕入狱,不过学生只被捕一人,其他的都是教师);第三,在学生离开总装厂时,所有汽车鸣笛三分钟,向北京死难者志哀。我也很顺利地说服了要"坚持到底"的最后一百来个学生。在我的要求下,学生们临走前打扫了厂门口的卫生,这三天里我们制造了大堆的生活垃圾。傍晚时分,"围堵总装厂事件"终于和平地黯然结束。
五
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我在"六四"期间的很多想法和做法都是幼稚和"弱智"的表现。的确,我全都错了,我对"共产党不会开枪"的分析低估了共产党的残暴,对"学生不会在枪口下撤退"的判断又高估了抗争者们的勇气。
我读过刘晓波先生、周舵先生等人关于广场撤退的记述,但我并不完全认同他们的观点。我对广场学生从5•19到6•4期间的表现是感到有些遗憾的,对6•4撤退则大失所望。我认为,学生们早就应该撤出广场,却不幸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撤退时间。党内的强硬派有理了,屠杀者们得意了,他们会说:早就该打了,不打他永远不服,一打他立刻就撤。
我久久不能释怀的是:明知终须一撤,何不早早谋划?还能讨价还价的时候、尚有进退余地的时候、还能有所选择的时候为什么不撤,阎明复、赵紫阳到广场喊话之后为什么不撤,非要把清场的功劳奉送给军人,等到武夫发飚、枪声说话、刺刀见红、无理可讲之时再撤?曾经豪气干云,"头可断,血可流"、"不民主,毋宁死",此类豪言岂非自欺?北京市民已牺牲在前,全国人民正拼搏在后,主角们却一个个委曲求全仓皇避险,"义气"何在?与其溃散后被狼狈通缉,何如大义凛然当场就缚?未必就会被就地集体枪决吧?党国军人难道真是铁板一块、全是铁石心肠,胆敢全无顾忌地将成千上万的人们成群格杀?
我说这些,可能有些"冷血",也可能确实"荒谬绝伦"。但我的理由是:人家示软,你不该逞强,人家肆虐,你更不该屈服,人生如此,民运亦当如此;生死关头最后时刻的反抗往往最具决定意义,若天安门广场一时攻而不克、战而不决,则军内、党内、全国各地将有何等事变,就仍在未定之天;在那全国人心惶惶的危急时刻,有"两手准备"的人也许不在少数、而是多数。现在说这些,都是后话了,但也许不全是废话。
2008年,我读到了胡平先生的好文章《八九民运反思》,觉得深刻精辟,让我豁然开朗。他说到"见好就收,见坏就上",这正是我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胡平先生的论述也让我找回了一点点自信,感到自己当年的想法虽然幼稚却未必全错。我大概算得上是一个"见坏就上"者。如果没有"六四"屠杀,我本来是不会参与街头运动的。
六
"六四"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个人生活从那天开始转折,变得一塌糊涂。我失去了研究生学籍,失去了大学教职,失去了人身自由。然后是大病一场,夫妻离异,家庭破裂,四处飘零,辗转谋生。现在想来,为"六四"而死并不难,为"六四"而活却不易。我用了多年时间,才逐渐适应了"六四"之后的新时代与新生活。
21年过去,许多事物已经改变了模样,但我的记忆仍然清晰,当年很多场景仍然历历在目。那是一场噩梦,每当忆起往事,我会再次体味当年的悲愤和绝望,也会想起"六四"之后接踵而至的不幸生活。这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就我的个人愿望而言,我很不希望中国再发生89年那样的运动,而期待出现一些更稳健、更成熟的新型非暴力反抗形式。但如果再有那样的一场运动,但愿我们和我们的后来者们能够做得更好一些。
201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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