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選之後,前中國央視記者王志安在23日上傳的《賀瓏夜夜秀》節目中批評台灣的選舉造勢場合像作秀,「然後音樂一起」,王志安突然閉眼仰頭抖手,「殘疾人士說…唉呦,這…支持民進黨」。主持人賀瓏跟助理主持人Albee拍著手哈哈大笑,未再有反駁,完全同意並捧場這樣的惡意模仿及說法。
說是道歉,實為繼續暴走
眾怒如星火燎原,製作人及助理主持人第二天馬上道歉,但主持人賀瓏的「道歉」則遲至26日由製作單位預告將在27號於錄影時說出,(希望大家期待)28日上傳。結果賀瓏表示,「期待未來陳俊翰律師能藉由民進黨的安排,以遞補方式進到立法院,若無法實現,請大家4年後把選票投給最努力對身障者權益付出的民進黨,把陳俊翰送進立法院,2028年時,《夜夜秀》也會盡全力輔選民進黨。」即使是道歉,也無法嘲諷自己,必須嘲諷道歉對象─從小罹患脊髓性肌肉萎縮症的人權律師陳俊翰─所代表與支持的民進黨。這樣的前提與文法,與王志安的「道歉」如出一轍,王志安也在自己的「道歉」裡說應該「歌頌民進黨」,台灣民主是「宇宙之光」,「怎麼能批評台灣,批評民進黨呢?」
編劇老K則是堅不道歉,覺得「我可以煽情,但你不可以說我煽情,厲害了我的黨……」陳俊翰及所代表、為其權益奮鬥的身心障礙者尊嚴與必須被倡議的政策,並不在編劇關心的重點裡。
「夜夜秀」是否真為「薩泰爾」,或在來賓裡靠行技安的阿福?
所有指責《賀瓏夜夜秀》節目對來賓霸凌陳俊翰與歧視罕見疾病及身障人士的發言、組織及個人,無一提及民進黨,包括民進黨自己在內。但為何王志安、老K與賀瓏,在面對身障歧視的指責時,皆嘲諷民進黨,執意將節目縱容、附和、歧視、與否定身障者的參政權言論與行為,框架成民進黨打壓言論自由?言論自由包括歧視與霸凌嗎?或許我們可以反過來問,如果陳俊翰今天不是此屆不分區立委的民進黨提名人,他無法改變的罕見疾病命運是否會在媒體上被惡意模仿,公開訕笑?其人生在法律、會計專業與普世人權價值的奮鬥與成就,是否會被簡化、貶抑、誇大成只是無法同一般人控制自如的罕病身形與肢體?這樣的歧視與霸凌是否也是對陳俊翰政治工作與政黨選擇的公開私刑?我們為何會如此憤怒?《賀瓏夜夜秀》是否真如其所言沒有黨派立場?它是否真是一個「薩泰爾」(satire)的節目,或是一個在來賓裡靠行技安的阿福?
嘲諷(satire)在政治空間上有其對威權壓迫的顛覆力量,在文學與歷史對嘲諷的討論上,無人能比二十世紀的俄國文學理論家與哲學家巴赫汀(Mikhail Bakhtin, 1895-1975)。巴赫汀的寫作生涯經歷俄國大革命後1920年代短暫的學術自由與多元文化,與隨之而來的史達林獨裁壓迫,終導致其在1930年間因被指控的政治關聯而被判刑流放五年,使得他更了解幽默與嘲諷,尤其在面對(共黨)專制威權時的革命性。
嘲諷是為揭露出眾聲喧嘩的可能
嘲諷的革命力量來自其對「只有一種聲音」的突破與挑戰,揭露出眾聲喧嘩的可能。因此嘲諷是對話(dialogic)的,多部發聲(multi-voiced)的,包容與平等的。與個人覺得好笑不同,嘲諷帶出的「嘉年華式笑聲」(carnival laughter),是「所有民族的笑聲」(“the laughter of all the people,” Bakhtin, 1984:11),因此這樣的笑並不是「私自的,利己的,脫離生活所有層次的笑」,而是分享的、有機的、代表所有人並以普世角度指向大家(包括正在笑的人)的笑。
嘲諷因此有其積極的定義:分享的笑提供一種社會平等主義,在這裡每個人都被認為是平等的而無任何人被以權力或社會地位界定;分享的笑告訴我們所謂的好笑並不是個人的私人反應,而是因為具體化了「滑稽世界整體」(“the wholeness of the comic world”)而好笑。有了這些條件,嘲諷試圖做為改善人性及其人間制度的文體演練,才能精準的奚落世間的罪惡、弊病、錯誤信念,從荒謬喚起受眾對這些事物的意識。
這些積極條件的有無,讓巴赫汀更進一步的分析出「正面的笑」positive pole/laughter與「負面的笑」negative pole/laughter做為嘲諷建立的兩端結構。嘲諷是一種平等的相互戲謔。這樣的相互戲謔並非為了戲謔本身,而是友善關係的形成與共同炒熱嘉年華氣氛。而這樣的相互戲謔裡,讚美與惡言在兩端游移而模糊,所表達的是嘉年華式笑聲的意義模糊性。在這個模糊性裡,每個元素都代表了對立的將形成世界,而這樣的意義模糊性,只有透過參與整體才能保存,因而才是試圖改善人性的嘲諷。
一旦兩端的連結斷裂,讚美只是讚美,惡言純粹是惡言,意義的模糊性消失,歡樂的氣氛不再(無論如何拍手哈哈哈與放罐頭笑聲),嘲諷失去與其平等的相互對話性、包容性、與多語性的積極條件,再也無法具體化及參與荒謬世界的整體,只剩下粗魯、犬儒、與羞辱而已。這時的拍手哈哈哈只是某些人覺得開心的自我反應,但對這個世界來說,它並不好笑。甚至讓人憤怒。
王志安就是如假包換的中共大外宣
翻開王志安(以下簡稱王某)的過往言論,依附中國共黨統治威權的社會及政治評論,不要說改善人性了,簡直泯滅人性。湖南女童樂樂被性侵後強迫賣淫,後因創傷導致精神障礙,她的母親為討回公道上訪百餘次,後遭中共官方打壓,判勞改一年半並不予立案。王某的說法是小女孩「自幼勾三搭四不正經」,中共不予立案很合理。鐵鍊女被發現後,中國拐賣人口問題曝光,王某覺得鐵鍊女的先生因此被判刑很不合理。涿州洪災因不明原因洩洪導致全市官方數字百餘人罹難與失蹤,十三萬人受困,財產損失上百億,王某認為為保衛北京,涿州洩洪做為中國首都護城河,沒甚麼好批評的。
這些論述都與中共的官方說法呼應,再加上其youtube頻道訂戶已至121萬,影音上傳動輒點閱率50萬人,王某的中共大外宣名號不逕而走,許多海外反共華人奔相走告提醒,因此這次信民研究協會所主辦的「全球華文自媒體台灣大選觀選團」,王某並不在此團之列,而他是以觀光名義來台(移民署在「夜夜秀」節目播出後發現其行為與入境名目不符,因此撤銷其入境許可)。這樣的人與言論,可能無法上得了許多台灣人的餐桌,但他卻在這次大選後連上「薩泰爾娛樂」旗下的《賀瓏夜夜秀》與《KK Show》接受Ken與百靈果的專訪。到底薩泰爾娛樂是看上王某被中國網軍拱上的流量?傻到以為天朝主義與極權心態是「差異」可以被介紹?還是認為自己其實有能力拆解王某的大外宣?
王志安就是以天朝中心忽視台灣的文化差異與歷史及政治主體
王某在《賀瓏夜夜秀》中一再以中共的政治框架論述台灣,甚至以他如何在台北吃到道地陝西菜而寵幸的說台灣是他的第二個故鄉。這種以中心主義做出偏愛論述的說法,常是帝國或天朝中心以忽視他國文化差異與歷史及政治主體,來納入其階層化系統的語言操作。這樣的階級心態與歧視,賀瓏在節目中在在無力接球回拍,替被王某所提到的任何附屬化台灣的言詞,拉到平等相互戲謔的平衡上,終至到王某惡意模仿陳俊翰時,賀瓏再次無能的只是附和與配合演出。
「嘲諷」的文體結構終於徹底崩壞,暴露的只是粗魯及羞辱的惡意,面對應是啟發惕勵人心的生命故事與理想行動,遭受純粹的汙辱及訕笑,於生活各階層的整體台灣社會,終於憤怒爆發。這樣的憤怒與其說是政治的衝突(對不斷提「民進黨」的賀瓏、王某與老K可能是),不如說是文明的衝突。在民主社會裡不斷要求並學習平等、尊重、人權、互相、一起的台灣,無法看到奮鬥利他的靈魂被如此對待,無法忍受霸凌歧視的言行公開自爽的嘴臉。
「夜夜秀」就只是中二行徑的反射
這回到了我們最後一個問題:「夜夜秀」到底是一個甚麼樣的節目?如果它其實在文體的操作與對台灣整體文化歷史的脈絡連結,無法達到satire的積極面要求?社會學家Michael Kimmel在其著作《男人天地》(GuyLand)中提到,青少年至30歲階段的某些男性,會在一些社會聚會與空間中,依照傳統男性的刻版印象,演出「我是男人」的幻想。這樣的聚會與自我演出,就是「男人天地」。這些演出常是對性別角色的錯誤認知與不負責任執行,在這個演出的社會空間裡,也有女性參加,但她們的能動性很少,常是配合著男性的性別想像而出現。
「男人天地」的產生來自對性別平等轉變的焦慮,對著性別秩序已不再傳統的改變與未知世界,這些男性躲進GuyLand逃避所應該要有的成長真實互動與未知挑戰。那麼或許「夜夜秀」是一個「菁英天地」(EliteLand)。在我們對社會菁英與文化菁英的要求已是與台灣文化歷史脈絡的整體連結,共同發展更為未來性的社群與利他目標,而非過往的學歷、留洋、講英文、大家都要聽我說話,美國都這樣,一些很標籤式的個人條件,那麼「我是菁英」的幻想該何去何從?它要在哪裡演?
陳俊翰對賀瓏「道歉」的回應或許可以引導困在EliteLand的人逐步走入「整體」(the whole):陳俊翰接受他的道歉,但要賀瓏不必勉強選擇民進黨。不必違背自己的心意,選擇自己支持的政黨。
開始有真實的互動,走入真實的脈絡中做出自己的決定,是「參與整體」(the participation in the whole)能力重建的好路徑。希望「夜夜秀」不再是前世紀菁英條件者自爽的夜夜安秀。
作者為文化大學新聞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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