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東京奧運,就像一季家庭實境秀,從頭到尾每天爆出戲劇化衝突、意外轉折翻出內幕,令觀眾愕然無語。
原本編舞家MIKIKO的開幕式企劃,主打科技、潮流,讓漫畫《AKIRA》主角騎重型機車橫掃全場,光雕投影「NEO TOKYO」、拼貼東京街景、地鐵場景,電音獻唱等,獲國際奧會好評。但首相菅義偉、國際奧會等各方湧入關說酬庸,《設計發浪》〈支離破碎的2020東京奧運開幕式〉報導《週刊文春》揭弊,說東京市長小池百合子競選時,獲江戶消防隊支持,因此施壓要讓他們表演。東京奧會會長、前首相森喜朗,要把市川海老藏歌舞伎、橫綱白鵬相撲等塞進開幕式。因為市川海老藏要襲名「市川團十郎」,所以希望把奧運表演當禮物送他。白鵬史上幕內一千勝慶祝會時,森喜朗許諾「希望他能登上奧運舞台」,這口頭支票也要MIKIKO兌現。
MIKIKO認為太扯,擱置其要索。結果森喜朗冷凍她,換成長袖善舞的佐佐木宏,滿足上述權貴分贓,交換他要的資源。
既視感。朱天文小說〈帶我去吧月光〉程家客廳換沙發套,程太太選織花布。成年女兒佳瑋嫌土,要米白粗紋的,程太太嫌素,佳瑋撒嬌決定白的。結果佳瑋下班進門一見沙發大驚,程太太跑出來辯護,是不夠白。最後程太太承認是黃,說黃的也蠻好,跟黃牆配套。到底還是換掉了佳瑋要的米白,她很生氣。程太太罵那麼素幹什麼,又不是辦喪事。
到底還是在MIKIKO不知情下換掉了表演。守門人分配公共資源,理應公正;森喜朗等卻用來綁樁,有如特權偷打疫苗。要受惠者牢記這是上頭誰給你的,該回報誰。權貴濫權,和文化人互相加持。拿到舞台,就要展示日本傳統,讓全世界為我鼓掌,外銷轉內銷來固票。這是凡事以權養權、槓桿套利的資本主義,貪汙到舉世皆知。
政商勾結掠奪所有人,來哺育一個自私的「我」。MIKIKO以運動員為主體,創造公共空間,來接納全球萬千個「你」。與其說是世代文化鴻溝,不如說是民主化的失敗。森喜朗像程太太拒絕溝通,不上談判桌,一邊架空MIKIKO、一邊上下其手製造既成事實。相信「房子是我的,你住在家裡就要聽我的」,授權自己不需要溝通說服別人,直接吞噬對方的自我。這種暴力,不僅在日本奧會,肯定也在公司、家庭裡不斷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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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隊井噴贏得十二面獎牌,使奧運狂歡以高強度持續了兩週之久。即使在宅遠距上班,似乎人人都在東奧現場並肩加油,盈淚發文,為捍衛選手而趕場出征。許多觀眾會保持距離讚歎羽生結弦花式滑冰的難度、美感,而對楊勇緯、郭婞淳、戴資穎、林昀儒、李洋、王齊麟等人抱持沒有距離的強烈連帶感,榮辱與共。觀眾通過這種連帶感,感覺與選手成為一體時;這條繫帶也就通過選手,將所有觀眾連在一起。
它來自一個始終把自己看得比實際上來得低劣的民族,信仰「出國比賽得金牌」,如今一夕獲世界加冕的幸福感。來自選手刻苦拼搏、終獲回報的勵志佳話。既來自選手少年得志一夕成名,也源於選手在受體協孤立的劣勢下多年堅持不墜。但正能量很快就超載,我對幸福一兩天就疲乏了,開始遠距遙望,期待假期快點結束。人們跳了三天三夜喝汽水也會醉,為何完全都不會疲倦。
觀眾和選手的羈絆是怎麼產生的,為什麼我們對勝利永無饜足,甚至郭台銘呼籲懸賞每人一億拼奪金?名古屋市長河村隆之戴上選手的東奧金牌、張口就咬。他事後解釋說,過去在運動方面留下不少遺憾,所以憧憬金牌。難道郭台銘們也遺憾失球,所以將選手的金牌據為己有?顯然不是。
螢幕上得獎的選手,成為了我,因此我為勝利而狂喜,為落敗而起伏動盪,認真糾結,慎重保護自己受傷的心,提示別人避免稱此為失誤。那麼選手是怎麼成為我的?金牌,是強大的觸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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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視金牌為一種確鑿不容置疑、普世的認證,磁吸許多一日球迷入坑。實際上,能入前列都非僥倖,但鹿死誰手卻難以預料。選手實力強弱,並不像金牌所暗示的那麼可見、可排序量化、簡化、穩定不變。活在充滿摩擦力的現實中,表現必受各種隨機事件影響。但人們卻易受「世界第一」戲劇性的封號所蠱惑:在競爭中勝過別人,是「成就」變成可見之物的方式。贏得金牌,是「勝利」變成可觸摸、保存、展示、證明的方式。它讓人想像並滿足了嬰兒的全能感:在我的世界裡,一切都受我控制,無人能凌駕我。
在生活中近似金牌的,就是評價自我的證據。有時,在沙發上看自己分身的決賽轉播,等於南韓女作家白洗嬉聆聽錄音中自己的發言。憂鬱疾病誌《雖然想死,但還是想吃辣炒年糕》中,作者白洗嬉就診,告訴醫生,她習慣錄下跟別人的交談,公司會議、社團討論、談話治療都是。她事後會檢討自己的發言,如果表現好,就會安心。如果表現不好,就會自責。
白洗嬉客觀判斷自己表現好,等於收到免死金牌。
她說,星期三跟同事出去玩,玩得還算開心,但也只是一半的幸福而已。只要對方沒說出「昨天我們玩得好開心喔」,她就會認為只有達到一半的快樂。對方一定要說出這句話,她才會覺得是真正的快樂。她也經常問對方:「我現在說的話不有趣嗎?」
通過朋友赦免她,白洗嬉擺脫了「討人厭」的嫌疑,等於收到免死金牌。為什麼她需要這樣做?國小五年級時她參加土風舞活動,男女手牽手跳舞。但男伴從頭到尾只假裝牽手,避免碰到她。她認為,男伴極度不想跟她一組。從那時起,她覺得自己是怪咖、遜咖,不該出來嚇人。
國中時被匿名網路霸凌,罵她手肘髒、有夠胖。她長大原本忘了這件事,但至今都會不自覺一直搓洗手肘,一天照好幾次鏡子檢查鼻頭有沒有卡粉刺,後來才想到是國中時候的陰影。原來,她把自己的發言錄下來檢視,就是照鏡子檢查粉刺。潛意識焦慮惶恐,隨時警告她防範再被攻擊。
金牌是令人安心的屏障。在日常生活中,觀眾各自設定了自己的金牌為何,只是從未像東奧這麼意外、頻繁地從天而降。觀眾還未流汗苦練,便已得到太多金牌。像是百憂解如豪雨般落下,溶入每座水源、水庫和水溝,人們淹沒膝蓋,仰望天空。金牌是一種有條件的愛,而我被告知今天我分數過關,僥倖有權被愛。這金牌的赦免必然有用,只不過並非自主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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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現代五項中,德國選手史勒擊劍、游泳第一,可望奪金。馬術障礙賽要選手隨機抽籤選馬,在二十分鐘內建立信任關係,出賽跳欄。她抽到的「聖男孩」拒跳,在她反覆鞭打下,連走都不肯。零分逼哭了史勒選手,最後在三十六人中排名第三十一。馬術項目有六人零分。史勒賽後表示:「我試過了,但牠不想前進,我就開始哭了,我沒想到牠連走都不願意,就是我哭的原因。我覺得這匹馬缺乏信心,我已經盡力了。」
選手原本對馬的想法,近乎觀眾對選手那種嬰兒的全能控制感。有時觀眾覺得自己收視或坐姿會帶賽選手。有時選手輸了,會被一些中國觀眾切割,以維持全能控制選手、控制輸贏的幻象。美國選手拜爾絲贏得東奧女子體操所有項目出賽權,可望囊括數十面金牌;在東奧卻宣布心理因素棄賽,有美國觀眾說:「其實你根本就沒那麼痛苦,別裝了。」史勒試過抽聖男孩的屁股,證明她盡了力。這些觀眾也感到有義務抽拜爾斯的屁股,要她前進,要她拿出信心。
然而無論騎手怎麼施壓,聖男孩不鳥她,走自己的路。在森喜朗、小池百合子施壓下,MIKIKO也是如此。
就算選手盡力追求控制,也要面對現實終究不可控,一個人奪得金牌,背後是一萬個輸家。無論全能感如何勒索,失敗都是常態。於是一敗塗地的馬術賽,才是最奢侈的閉幕式,在看客以成敗論英雄的舞台上,預兆每個人對自己理所當然、無條件的愛。
——思想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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