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4日星期四

李怡:此心安處是吾家

我很早就從歷史和文學閱讀中發現:歷史除了人名和年代是真的之外,其他都是假的;小說除了人名和年代是假的之外,其他都是真的。
這也許是極而言之的說法。不是作研究,而是憑感覺。讀歷史未必能鑑古知今,要洞悉真相,多讀小說或看影劇會有幫助。魯迅翻譯日本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提到「為政者總該深解文藝……但和中國現在的政客官僚們講論此事,卻是對牛彈琴。」與100年前的「現在」相比,此時的「現在」若有改變,恐怕也是倒退的改變吧。因為愛讀文藝作品,從中吸取不少思緒,就融入對時政的評論中。120年前的俄國托爾斯泰小說《復活》中的一節,最近又再想起來。貴族聶赫留朵夫,受良心責備,陪同他年輕時姦污後拋棄的罪犯卡秋莎,去西伯利亞流放,途中長期與各種囚犯接觸,他總括當時俄國的囚犯不外是四種人:第一種人是本身沒有犯罪,純然是法庭錯誤判決的犧牲者;第二種人是幾乎任何人處在他們的境況下都會犯罪的人,比如面對不公平待遇而盛怒下的暴力;第三種人是確實犯了罪,但相對於他犯的罪,社會對他犯的罪卻大得多;而最令人欷歔的是第四種人,他們之所以被判有罪,只不過因為他們的道德比其他人高尚,這些人就是政治犯。
這樣悲憫的概括,相信在任何學術著作或理論分析中都看不到,而我們卻不能不承認它確實反映了社會真實。其中的政治犯,是所有民主國家都不存在,而只有專制政權才有的罪犯類別。政治犯不是為個人私利犯罪,而是為公眾權利發聲,或為體現公民應有權利而行動的人。在自由和人民權利受壓制的情況下,多數人啞忍,明哲保身,而政治犯選擇挺身而出。他們不僅因此遭受苦難,甚至還會受到保持沉默者的埋怨甚至攻擊。當然,政治犯中一些人的本身行為,固然有可議之處,就人格來說也不無瑕疵。你可以不贊成他們的行為,但作為政治犯的整體,確實如托翁所言,被治罪只是因為他們的道德在社會平均水準之上。
如果道德高尚成為被治罪的原因,那麼這地方的走向就是道德淪喪。
托翁說:「在俄國,一個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監獄。」難道沒有進監獄的就都不是「正直的人」嗎?面對社會沉淪,聰明人,對社會出現政治犯感到無關痛癢的人,保持沉默的人,很難說是「正直的人」吧。
社會上讓人們看到大批道德高尚、看上去也都是善良無辜的人,被送上法庭監獄;Bao Choy在fb上講她上午旁聽白衣人襲擊案,下午去旁聽47人被控案,看到「兩個法庭,兩個世界」。
兩個世界暫時共存,趨勢則肯定是前一個世界向後一個世界過渡。
我想到五年多前李嘉誠回應大陸媒體攻擊他「撤資」,說他「不愛國」,引用了蘇軾和白居易的詩:「此心安處是吾家(鄉)」,以及「我身(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兩句詩都略有錯引,但也許是故意,因為此時此地,「吾家」比「吾鄉」更貼切,「我身」也比「我生」更能突出心安是現時選擇歸處的基本要求。
心安是吾家,心安是歸處。心安起碼有兩個因素:人身安全和自由。能夠撤資的地方才讓人安心投資,能夠離開的地方才讓人安心進入。作家柏楊在離開大陸居台灣30多年後,80年代重遊大陸故里,在記此行的書封面上寫:「大陸可愛,台灣可戀,有自由的地方就是家園。」這是他的心聲,也含有對掌權者的勸喻:只有讓人民享有自由,感到心安,人民才會把這片土地當家園。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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