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季季称我"建国同龄人台湾制造",而我姐姐晓非生于台东却从未踏上这个岛屿,饶是我们姐弟这般,却没有认同危机,而我认识的一班"外省人第二代",则有此煎熬,其中我也写过友人尹萍,已经多年失去联系,不知道她如今"散淡"到哪里去了?大陆那边绞杀"民国",引出反弹,热起一阵"民国怀旧",当做一个好传统,去揶揄共产党;台湾这厢,却揶揄它是"天朝文化",所以"民国认同"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不过我猜,认同是多项选择,这头受气可以选别处,而民国这段历史,任谁也抹不掉的,甭管多激烈的文字都活不过它。看到王鼎钧著作等身,想起写过《武士家族》的尹萍,这是她邀我写的序。】
在遥远的南太平洋上,一个"散淡的人",写下不甘空灵的文字,耿耿于"却顾所来径"。尹萍的《武士家族》,在我看来恰是加入当下台湾的"认同"话语热,与龙应台的《大江大海》,有异曲同工之妙。你若细窥其间分别,龙应台是从欧洲返回台湾去诠释这"路径",而尹萍竟是"出走纽西兰"之后,在一个更加辽阔的视野下,回眸她的由来——"正因为离开了,走远了,回首那一片土地上的恩怨情仇,有时候有些不同的领悟。"
大家都何曾"散淡"得了?当中国大陆还陶醉在"民族主义""大汉族主义"等前现代情结里,台湾却因为"去中国化"意识的出现,而产生了更复杂、更具挑战性的认同危机。其实这是所谓"中国现代化"未臻成熟的一个后果。传统的"天下"观念自近代解体以来,国家认同的新载体只有一个"民国",却未获足够的时间酿造,便因战后的共产主义勃兴而碎裂,至今纠缠不清。大陆上的"新政权"除了认"孙大炮"做"国父"之外,彻底碾碎"民国"认同,至今仍竭力将其矮化为一种"省区"认同,而大陆民间则仅有文人微弱的"民国范儿"呼唤。反倒是台湾的龙应台,写了一本《大江大海》,为四九兴亡辩诬,实乃梳理"民国认同"的大手笔。但是尹萍说得依旧痛彻。"外省人第二代",忍辱背负台湾、大陆两地的"国民党原罪"。这个"民国世代"的认同,竟成一项"政治不正确",逼迫很多人选择遗忘。
纾解这种紧张,确乎需要江湖上一个"散淡的人"来做,最好远离嚣噪、拉开距离。尹萍获得这个"位置",难道当年预谋不成?不过最要紧的是,倘若借着一个寻常人家的颠沛流离,去折射一个乱世,便获得某种永恒的意味,饶是文学,也不过如此。哪晓得,这故事竟是她自家的,可以信手拈来。
南京城东龙潭镇子弟尹诚中读高中时,抗战爆发,遂投笔从戎,抗敌报国,曾在湘鄂与日军周旋;后镇守黄河防线,抵御共产党。在那个年代的中国,他这种经历,成千上万的人都有,战后将士们也就"解甲归田"了。无奈政权易帜,他后来奉命随国民政府迁到台湾,便要防卫台澎金马,一生戎戍。尹萍说她是"武士后人",亦类比日本幕府衰落后武士成浪人,荣耀中不乏凄楚,且未来茫然。我想,她写出了台湾军公教族群的某种通感。这个族群,恰是民国世代在台湾的后嗣。
尹萍笔下的"龚光宪",简直称得上是一个传奇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十六岁的女学生偷跑出来投军,那种勇敢和理念,今天已不可能。她在重庆坐困愁城、后来又辗转乐山、泸州的那段日子,竟是好人络绎不绝地来帮她,最后终于遇到她的终身伴侣尹诚中,仿佛他冥冥中就等在那里。后来她母子二人在灵宝陷入险境的那段故事,我是读得心惊肉跳。再后来尹上尉化妆成农民,潜入城中找到失散的妻子那一幕,简直就是好莱坞的惊悚大片了。尹萍说:"这辈子,我避开了所有的灾祸",其实是她妈妈把她的灾祸全都受完了。因此,作为一种回报,这个做记者的女儿发誓要写家族史,编织进她妈妈托付下来的回忆文字,共同完成了一部奇特的"母女回忆录"。
这个家族的命运,是流亡迁徙的。1995年尹萍带着一双儿女"出走纽西兰",我们甚至可以看作是尹家1949年迁台的第二部曲。其间自有种种人生与世道沧桑的命题,不过我们从尹萍笔下读到的另一个话题,是关于她作为家族纵坐标上的一环,所负有的承传使命。教育,这个人类作为物种的繁衍策略的大问题,我们知道尹萍是颇有自觉的,当年她就是因此而出走的——当我阅读她带着她那一对黄蓉郭靖,在纽西兰"这块人间最后净土"的令人艳羡的戏耍(上学读书也是其中的一种呢),我就想到假如我是马英九,就去请尹萍回来做教育部长。
"我唯一坚持的,就是不修剪它。"尹萍是一个"杜威主义者",那又一定是胡适留下的遗产。这种进化论与卢梭思想的结合,认为基于生物自然演化的前提,学习者都会自动朝着最大适应的方向前进,提升自我。学习者一定是向善的。但是这种"实验主义"教育,在美国开始遭到怀疑,美国的教育被认为是失败的(好玩的是,被认为成功的教育居然在中国大陆)。于是尹萍抚养出来的郭靖入读的那个耶鲁,凭空跳出一位"虎妈"来,炫耀"棍棒训女法",把美国人都镇住了。我又想,假如有哪个基金会肯出钱,从纽西兰请出高手尹萍,来耶鲁跟那虎妈"华山论剑",在互联网上直播,火爆一定不亚于世界杯。
这本书写到最后,尹萍的文字才真的空灵起来。第二卷家史部分,是结构精巧的纪实体,她要与母亲,隔着时空来共同撰述;卷一,是她的育儿精粹,乃隽永的叙述体,母亲描摹儿女的情态,一些句子好得如同醇酒;卷三,是散文的美文,写得潇洒极了;潇洒中还带了一点淡淡的忧伤——"活下去的理由"。"尹家场"那个起点,"其实是永远的消失了";台湾那个"庙堂",于她这个"武士后人",也大相干了。她呵护的一双儿女已远在天边。她用"宇宙"而不是"地球村",来隐喻跟他们的距离。她刻意用"早春情事"来掩饰"空巢症"。她自称"浪荡海外的无根之人",也许为了踏实一点,才去"空城计"里借了一个"散淡的人"来自嘲。她在天涯海角思考灵与肉的归宿。她和老伴"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安顿终极焦虑,结果是神、是佛、是道,或者是"两处茫茫皆不见",读者自可去解读悟。她是有文化底气的一个人。
她的情怀,让我想起我很敬重的另一个人。2006年余英时教授获"克鲁吉人文奖",中国时报记者傅建中写了一篇"没有乡愁的余英时",结尾的一段很动人:"余英时虽少小离家,却从无衣锦荣归的打算,也不会问什么'君自故乡来…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如果他有所谓乡愁的话,早已融合在中国文化的长河里。"
——作者脸书
【大江大海的故事】
一、
族群的融合,要從相互了解開始。偏偏我們這一代的台灣外省人,不知道台灣人在1949年之前經歷了什麼?而台灣本省人,也不知道外省人在1949年之前經歷了什麼?
二、
所以在十多年前,當龍應台寫了一本「大江大海1949」的時候,我馬上去買了一本。結果看了之後覺得要吐血,因為我實在受不了那個假掰的文藝腔。
三、
後來李敖針對龍應台寫了一本「大江大海騙了你」。我在書店看到了,如獲至寶,想說李敖的看法居然跟我一樣,我應該是他的知音。
沒想到回家一讀,發覺李敖東拉西扯,胡言謾罵,寫的比龍應台還糟。
所以我被「大江大海」騙了一次,又被「大江大海騙了你」騙了一次。人生之悲慘,莫此為甚。
四、
還好,後來我的好朋友蔡律師介紹我看王鼎鈞先生的回憶錄,一套四本,而那才是真正精彩又深刻的、大江大海的故事。
王鼎鈞出身於山東的地主家庭,在抗日戰爭中打過游擊,在國共內戰中擔任過國軍的憲兵與補給官,還被共軍俘虜過。他對中國的造假文化、國民黨的失敗、以及共產黨的崛起,都有著非常深刻的觀察。
五、
而幾年前讀完王鼎鈞回憶錄之後,我才陸續得知,我大學時期幾個最要好的同學都跟王鼎鈞一樣,出身於山東的地主家庭。
張同學的外祖父曾經是山東流亡中學的老師,龔同學的父親曾經是山東流亡中學的職員,而李同學的父親也來自於山東。
但是由於白色恐怖時期山東流亡學生在澎湖遭遇的恐怖經歷,張同學、龔同學、以及李同學的父祖輩對於那段歷史也都諱莫如深,從來不曾跟他們提起過。
六、
前天我請一位知名網美吃飯。當她說到他的父親是蘇北徐州人,也曾經是山東流亡學校的學生時,我馬上問她,有沒有看過王鼎鈞的回憶錄?
她說,看過,看過!那套書非常好看,非常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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