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日星期六

暖秋:《世界总有两种面孔》前言

有一些东西,在我潜意识中老想忘却 ……
        
1999年,是我和青梅竹马的先生老宋、在美国定居的第10年。夏天,我们如常回中国探亲,不料横遭了一场荒唐冤狱。
    老宋为在职的美国迪金森学院采购了一批中文书籍,并为自己的文革研究项目、在北京地摊上买了些文革小报,突兀间被中国当局以间谍嫌疑囚禁。

我被株连,也身陷囹圄。初始,囚于北京国安局看守所,与一个被嫌疑为台湾间谍的少妇、一个被指定监视“间谍们”的女小偷同囚一室。出国前当法制文学记者时,我时常去监狱采访各类犯人,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无辜的阶下囚,遭受到一系列的戴手铐、强光照射审讯、裸体检查、强制抱头蹲下等等的尊严和精神的伤害。这种黑色幽默,让我着实体会到何为荒谬,何为无可奈何。

那个月里,审讯者没有审出我“同谋”事实,而我身体的虚弱,导致在一次审讯中突然昏厥,以至不得不让医生上场。而后一段时间,我被冷搁。那是我的一段人生至暗时光,前景莫测,时间迟钝地在囚室的墙上爬行,思绪东奔西突,牵挂独自在美国的女儿,牵挂老宋的去向……

不久,我被转至一个国安分局招待所的地下室,名曰监视居住。到那里的第二天,去院子放风时,瞥见一件熟悉的T恤在晾衣竿上摇曳,我知道老宋也在这里了,紧牵的记挂稍稍有松。

    以后的两个多月里,我身边每天有四女警日夜轮流“三陪”(陪吃陪住陪放风)。集子里有一首《那夜,你为何而来》,便是那时的一个镜像。

无论在哪里,人性都是相通的。那段“三陪”时间,老宋和我的品性与见解,悄然地感化了周围的一些正直警员,其中一位原为部队团级干部转业的警官,看守老宋数日后说,才明白这里关押的是什么样的人。

后来他们便瞒着上级私下增加了“一陪”,即女警常常陪我去走廊尽头、老宋的囚室与他见面。让我们在地下室的阴冷里感受到一丝悄悄流动的人间暖意。

也正是那些对我们的案子持同情态度的警员,向上级汇报称警力不足,提议释放被株连的我。于是,从盛夏到初冬,我被囚100天后,终于重获自由,返回美国。

老宋被关押了6个月,最终在西方媒体、国际学界的声援下,在迪金森学院和美国政界的合力营救中,获无罪释放。

老宋回家了,我在营救过程中被逼出来的能量和坚强也就塌方了,倒头便睡了三天三夜 ……

    以后几年的每天晨起,我便捧一大杯咖啡,全身心地躲进珠宝设计的象牙塔,潜意识中回避着那片飘忽不定的阴影——那夜间常常噩梦的影像,那段囚窗内外的种种磨难和历练。

2012年,我的母语表达出现了退化趋势。在我刻意淡化对故土的阴暗记忆的同时,累及了与之牵连的方块字。也许,这便是一种人体的自我保护。但我知道,方块字就是我后半生肩背上的故乡,是不可分割的人生组合。

我开始在中国的“新浪”和北美的“文学城”网站开博客练笔,写一些身边见闻。

然而,几年来,走过了三十多个国度,经历了跌宕人生的我,站在北美的天空下,远距离重新审视简体方块字的世界,感觉自己的视野和观念早已不同。

    在网上与一些博主和读者的交集中,潜入心里一种越来越强的悲凉。我发现,我的故土还有众多的青蛙人在井底聒噪;还有众多的韭菜人拥抱镰刀感恩戴德。而那些文化人却为了名利学着犹大,抱耻辱为柴薪。那些被“老大哥”*的目光囚禁的,追求着自由和真相的人们则受尽磨难。

    悲凉,汹涌地寻找着出口。而后,我开始只写分行。数年里,涂抹了数百首。网上有人评说我的诗中充斥悲观的消极因素,例如【阴影】“雨线,割开城市的伤口/散落的脚链手铐,虎视眈眈/蝶衣撞着铁窗/路灯痛苦地垂下眼帘”;【关窗吧】“那里不会有鸟叫了/时间的树神/已经沉睡/而你,不会来了”。有人说诗中的真挚情感令人感动落泪,例如【姐,别走太远】“我残缺的天空/不可抑制地下着雪雨/我追着你温柔的声线,不见终点....”。也有人说其中的文字力透纸背,例如【自由了,你】“天空,被一把空椅子撑破”;【睡吧】“当丧钟敲醒黎明时/所有的陆地都将崩溃”;【冰山臆想】“地心深处的岩浆,何时敲破/千百年的冻疮?”……

    我觉得,如果说,我多年前的小说是写给大众读的,那么,这里所谓的诗便是写给自己或者小众的。那是被沉重的思索压缩了的文字,是思想沉淀过程,更是一种心理的自我调节。

    我想,我潜意识中一定是想忘记一些东西。然而,这世界上没有真正意义的遗忘。也许时光可以原谅一些握过风刀霜剑的手,但那人生隧道上踉踉跄跄的脚印,虽睡眼惺忪,却都醒着,如深深浅浅的邮戳,在通过今天,寄往明天的邮件上,探出头,悲哀而不消沉,孤独而不孤单 ……

    我不是诗人,选编在这本小册子里的分行文字,便是我那一个个隐约的脚印和邮戳。


暖秋2020年春于洛杉矶


 *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小说《1984》中的人物象征着极权统治及其对公民无处不在的监控。

Two Sides of the World
诗集《世界总有两种面孔》的链接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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