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耀廷又有新搞作了 — 七年來,這句話香港人並不陌生,距離眼鏡跌碎一地收場,好像只是時間問題。
7 月 28 日被港大校委會即時解僱的消息傳來,骨碌一聲,戴耀廷很快接受了,只因在意料之中,反倒像自由的飛鳥振翅欲飛,滿腹邁向新階段的興奮。8 月 5 日,他在平台 Patreon 開展「香港法治重生計劃」,兩周多就累積近 3,000 人付費訂閱。8 月 17 日,他開了 YouTube 頻道,拉開他口中「拉撒路計劃」的序曲。
拉撒路典故出自《新約聖經》,他因重病致死,躺在墳墓四天,獲耶穌基督復活;另一邊廂,戴耀廷說香港自治已死,法治已死,學術自由已死,成了擇人而噬的喪屍,香港人像拉撒路一樣,也身處墳墓中。
打開第一條片「拉撒路的啟示」,戴耀廷的口吻像牧師在佈道,說:「所有仍願相信香港會有重生一天的人,要明白能使香港重生的力量是超越個人的。在等候重生的歷程,會是黑暗和痛苦的。但若能捱得過,就可迎向新的生命。」
選舉之路走到盡頭 不中計不分化
復活之前,必先死亡,死亡的過程是痛苦的。
今年四月,戴耀廷寫下「真攬炒十步 這是香港宿命」一文,才數月光景,已經跳到十步開外,已攬着中共一起跳出懸崖,進展神速,而香港抗爭帶動國際關注和制裁,槓桿效應已經超額完成,中美博奕之中還看國際線。如今立法會選舉延後一年,在他看來,被延任的民主派議員去留無關部署宏旨,總辭可以引起一時關注,留下則可擋惡法,「等佢改唔到立法會選舉模式」,但如果只剩個別議員留下,失卻三分一否決權,意義不大,不如跟民調齊上齊落。
「關鍵反而係你(民主派)會唔會因為呢件事令你被分化,跌返落去以前嘅局面啫。」九十年代,中共把臨時立法會搬上深圳開會,看準民主派山頭林立,缺乏溝通、缺乏互信的缺點,招安當時的民主派,只有民協以馮檢基為首接受委任,「又傾又砌咁入咗去」,自此數次風波,又經歷 2010 年政改,至今埋下對泛民不信任的種子,佔中三子才會走到最前線。
反送中的「不分化、不割席」早打下信任基礎,他說,民主派可以嗌大交,但必須尊重並落實最後決定,下個挑戰是抗爭派和民主派如何鞏固互信,譬如說十八區合作,設立民間議政平台,或者地區連結工作。明年會否取消選舉,則是對手行動的事了。
近年來,港人走進怪圈,戴耀廷提出天馬行空的點子,眾人往往一兩年後,才驗證他的想法。
2015 年傘後,灰心失落,他自我放逐,去了外地大學,思考寫作一年,想到以選舉為突破口。此後,2016 年立法會選舉以「雷動計劃」提倡策略配票,他被罵得體無完膚,到了今年初選,策略投票早已轉化至選民心中;2017 年,「風雲計劃」提倡攻佔區議會白區,民主派過半像天方夜譚,兩年後又超額完成⋯⋯在嘲笑聲中,群眾卻悄悄轉化,以往的策略均是圍繞選舉,如今選舉之路已到盡頭,戴耀廷已著眼攬炒後的下一步了,卻竟走向靈性。
拉撒路計劃 絕望社會中的希望政治
2018 年 12 月,佔中九子案結案陳詞,戴耀廷在法庭被告欄說:「若我們真是有罪,那麼我們的罪名就是在香港這艱難的時刻仍敢於去散播希望。」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傘運後現集體社運創傷,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許寶強在《情感政治》一書提到,社會陷入絕望之時,希望作為政治,意義在於脫下失敗主義的眼鏡,不再以完美後果作為唯一目標,積存生命存在的意義,保持活力與能量,與自身脆弱共存,並與他人連結。
寒蟬效應下,港人陷入失語,自言曾走過多條黑暗隧道的戴耀廷,選擇以「拉撒路計劃」栽種希望,在盡處點起一絲燭光。
他計劃發起全港性商討日,參考新加坡政府八年前的地區商討會,讓不同背景的香港市民,以小組形式走在一起,由促導員引導,思索香港死因,繪畫並想像香港重生後的未來藍圖,做成報告。進行形式未知,性質與佔中商討日相似,不同在於區議會選舉民主派過半,現時的地區網絡更強大。戴耀廷仍在思索,除了找區議員,甚至民調機構合作,也可以做一個商討「package」,發放給市民,自行透過私人人際網絡討論,再將商討結果整理到網上。他預計需要半年時間籌備,希望有 4,000 人參與。
他看見,暴政總有一天會結束,因政權越專制,權力越繫於一人,就越脆弱。當下必須培養香港人眼界,以長遠目光想像暴政死亡後,如何建構香港重生的未來。「香港人過去問題係好短視,借來嘅時間,借來嘅地方,淨係諗緊搵快錢,但係呢一代年輕人超越到(上一代人)。」政權必定會不斷打壓抗爭者,在黑暗日子中,他只願讓香港人「易捱啲」,轉移焦點,「咁艱難嘅日子,你諗住眼前一分一秒點過,不如諗下未來啦。」
暴政結束不打包票,拉撒路計劃如一支「概念股」,「我冇辦法販賣到個希望俾你,最多就係將我有嘅火,點着你嘅火,但係都需要你去點其他人,亦都需要你自己守護。」
國安法推出下,不擔心因此被捕嗎?「商討咋喎⋯⋯我坐低一齊畫幅畫咋嘛,其實小朋友都做㗎。」戴耀廷瞪大雙眼,道:「我哋冇推翻佢,冇結束佢,不過當你死咗咋嘛⋯⋯我想(香港)有個新嘅生命,咪等大家想像囉。」
他不是沒有計算過風險。他仍在就「佔中九子案」16 個月刑期,保釋等候上訴。他計算過,明年三月開審,由於案情複雜,預計半年頒下判詞,約剩一年時間。他明知自己也是國安法目標之一,但「唔可以乜都唔做」,只能「聰明啲做嘢」,繞開紅線,哪怕紅線變化多端。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拉撒路計劃是「宗教嘢嚟啫,我傳道啫」。
他不是不恐懼。政權何時行動,如何行動,超出他可控範圍,如同一把達摩利斯之劍,懸在頭上。
行過恐懼幽谷 提公義的燈照亮前路
戴耀廷從來不膽大,小時候看到警察,甚至會「面青口唇白」。
2013 年,佔領中環信念書公佈不久後,謾罵、批評和質疑如潮水般,沿各方湧來。他坐在港大辦公室內,收到人生第一封恐嚇信。打開信那一刻,他被恐懼攫住,像刺一樣錐在骨上,隨心跳大力抽緊,他僵坐在港大辦公室的座椅上,「直頭唔識郁」,孤獨而無助。信中仔細寫了他家人的近況,對他的觀察,「字裡行間感受到佢(恐嚇者)知道啲嘢,想做啲嘢」,警告他繼續佔中,會失去一切。
「癱瘓一個人,令你乜都唔敢郁,就係恐懼最大嘅力量。」戴耀廷當時不敢告知任何人,任恐懼蔓延足足一個星期,直至一把嗓音在內心中響起:「我是歷史的主,你在我手中,當然是走在歷史中!」淚水湧出,他的疑惑才消解。
發起佔中時,他從未想過代價會如此之大。往後日子,他甚至收過刀片信,他的女兒寫過他為民主運動耗盡身心,周日上教會時,忍不住崩潰痛哭,不止一次坦露脆弱,卻從不退縮。
七一國安法落實後,兩辦先後譴責初選違法,港澳辦更明言戴耀廷是「為首的反中亂港分子」、「外國勢力在香港的政治代理人」,黎智英被捕連坐家人,恐懼多次在他的內心爆發,如泰山壓頂攫住他。他靠讀《詩篇》,把恐懼範圍收窄至可控範圍內,回復速度越來越快,幾乎久懼成醫,但並非對恐懼免疫。「冇咗恐懼,變咗乜都唔驚,你就更加會容易犯錯。需要有恐懼,但(重點在於)我哋點樣 handle 佢。」
這不是一件易事。去年 4 月 24 日,佔中九子案判決出爐,他即時入獄,判囚 16 個月。初入石壁監獄,家人探訪帶來第一本書,就是聖經。每天早上,他都讀《詩篇》,在書頁中尋到平靜,習慣持續至今,不過由囚室搬到家中書桌。神的公義、承諾和永不止息的愛,沖淡了恐懼。
戴耀廷的政治信念,與基督教信仰焦不離孟,他曾道:「如果信仰是追求公義,而社會仍然存在不公義,我們的信仰就是要抗爭。」
六年前,佔中三子選址九龍佑寧堂,發佈「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信念書。自 2003 年,他開始研究宗教與法律的關係,在 2011 年寫下論文「公共神學、公義與法律」,指出「行公義」是基督信仰核心,面對制度不公義,要挺身而出。2013 年「佔領中環」文章發表後,他的研究助理翻看該篇論文,吃了一驚,稱是佔領中環的前身。上月他出版《愛與和平 — 未完的抗爭之旅》,整理數年間的佔中文章,編輯收到書稿,驚說:「(講)耶穌嘅書!」編輯索性取材自佑寧堂的十字架,印上書封。
他近日正翻看《詩篇》第 119 篇,當中有那麼一句特別深刻:「你的話是我腳前的燈, 是我路上的光。」他有時覺得,神不把全盤路線圖告知他,只讓他看見公義的終點,逐步照亮眼前的路,因為萬一知道路途險阻,「恐怖到唔會行落去」。
佔中後,戴耀廷漸漸意識到,走前一步,提一盞燈,照亮前方,或者也是自己之於港人的角色。本地時評人陳雅明稱他為「政治發明家」,接下來數年,信仰和學識像燃料支撐他,腦海冒出一個又一個意念,伴香港人在民主路走下去。
黑暗路上同行者眾 一生同行只有一人
戴耀廷的前半生順風順水,讀拔萃男書院,考上港大法律系,青葱歲月最大的人生挫折是失戀 — 還因此信教,在大學執教鞭,中產生活無憂,直至 48 歲那一年,毅然投身佔中,走上民主前線。
即使在獄中渡過四個月,他仍不忘與港人同行。去年 6 月 9 日百萬人反送中大遊行開始時,他同步在球場上跑步,足足 26 圈;8 月 5 日三罷,他本在獄中裁衣部門剪線頭,也罷,還因此面對獄中紀律研訊,在「水飯房」待了一周,後來剛好保釋出獄,至今不知紀律裁決。
苦難他獨自承受,太太不離不棄。他籌備佔中那一年多,家中再無準時開飯,原本是家庭主婦的太太擔任佔中秘書處統籌經理,他形容對方為「非自願」落場,只為與他並肩作戰;佔中九子案開庭,太太每天聽審,忍到散庭才哭。
石壁監獄渡過四個月,他與太太幾乎日日寫信,還有子女來信。因要經懲教署,收信有時差,有時一次過收到兩三封。三十多年前,戴耀廷在英國唸書時,也是一周寫四五封信給太太,互吐心意,決定結婚,獄中竟重嚐當年滋味。第一次收到信,望見太太筆跡,他禁不住落淚。太太探監時,捎來木顏色筆,他回信時照着太太的照片畫她,旁邊寫着「一生同行」。
他以信紙上記錄在監獄的每一天,然後摺一隻翅膀緊縮的紙鶴,象徵沒有自由。出獄後,他才知道太太每晚也摺一隻紙鶴,但翅膀是張開的。
回想二千年初,夫妻去中亞洲作短期宣教,他還跟太太說,待大學退休,子女成人後,不如去當地教書,順便宣教。如今因保釋失去出行的自由,失去大學教職,計劃泡湯,但夫妻之間不言辜負,只有體諒。
時移世易,佔中後,香港由半民主社會,走向半威權社會。當時付出的代價,他仍能承受,在石壁監獄的數個月「難過但 bearable(可以忍受)」。國安法生效後,他最深的恐懼是被送中,受無盡的牢獄之災,「我頂得到,太太頂唔頂得到呢?」可以失去的,都幾乎失去了,主動權又不在他手上,「避到就避啦,避唔到就都係要既來之則安之㗎啦。」
「好似黎生(黎智英)咁,煮到嚟咪食囉。」戴耀廷朗聲笑道,卻隱約見陰霾。錄製「拉撒路攻略」時,兒子還會笑他:「你要做 Youtuber,睇多啲 YouTube 片先啦。」太太卻免不了操心道:「會唔會小心啲講啊。」
如今戴耀廷不會再如佔中般,走到最前線。畢竟他已付出相當代價,「差唔多㗎啦,有啲嘢就唔應該我一個人揹晒,正正香港係屬於大家,一人揹啲,個個人揹少啲。」
8.10 搜《蘋果》報館及大搜捕翌日,他傳了一個訊息給 Patreon 上的三千名支持者:「在這黑暗的時候,日子必很難過,但我們一定要頂住。」前兩天在街上,他第一次遇上 Patreon 上的支持者,戴着口罩也被認得,對方還說了一聲「教授,好支持你」,忽然覺得實在。
夜越深,星越亮,他意外的是,「條路越行越黑,反而越來越多人行。」
愛與希望不滅 靜候黃金時代
愛是最強大的革命力量 — 即使聽上去天真又老套,戴耀廷仍然如此相信。
去年七一,一批抗爭者冒十年牢獄之災,衝入立法會議事廳,抬走四名死士。「勇武行動但實踐緊最高度嘅和理非精神 — 犧牲。」和理非和勇武之間的界限被打破,當時他在獄中,只能由收音機和報紙中得知消息,教他感動。「你唔愛一個地方,點會為佢犧牲呢?你冇犧牲,點會有力量可以突破到遏制?尤其咁懸殊嘅情況,制度嘅武力下,要去突破佢,你一定要有犧牲。」同樣,放下自我,才能把「我」變成「我們」,擴大追求公義的行列,由「我在必不成功」走到「功成不必在我」,避過內耗的局面。
今年七一,國安法生效當日,仍有街頭抗爭,馬路出現「我哋真係好撚鐘意香港」的巨大布幡 — 素來怕肉麻的香港人,終於將對我城的愛,遲來地宣之於口。
戴耀廷曾是香港基本法諮詢委員會的學生代表之一,1986年自港大畢業後,曾任李柱銘的兼職法案助理兩年,陪他往中國開基本法草委會會議,親眼見到李柱銘頂住內地及香港草委意見,提出對港人有利的想法。六四事件後,李柱銘一度宣佈暫停草委工作,欲重返草委會,反被當局要求放棄顛覆中央立場。今年年屆 82 歲的李柱銘先後因佔中、反送中被捕,戴耀廷從他身上,看見一生爭取民主、法治及公義的堅持,「咁我希望我到七十幾歲唔使啦,但係,係都要去啦。」
與此同時,他見盡上一代人如陳健波,單視香港為發達的踏腳石,「呢一代人佢哋肯為香港犧牲,佢哋真係好愛香港,上一代人其實冇乜人真係愛香港⋯⋯如果嗰班只係將香港視為搵錢地方嘅人,曾經為香港建立過一個黃金時代,呢一代人真正以香港為家、唔短視、長遠諗香港,一個真正嘅黃金時代點會唔嚟?」
黃金時代來臨之前,仍是一片黑暗。萬一談論「香港重生」的願景,都不再安全呢?戴耀廷沉吟:「咪唔講囉,再諗啲更加安全嘅方法,就係白紙一張。」
白紙都告呢?他想了一想:「咪乜都唔做囉,其實咩叫三罷,就係乜都唔做。」他不由得狂想,既然當年印度聖雄甘地發動全國祈禱日,「香港安息日」也不錯,「大家安靜落嚟,想下事情,一齊安息囉,既然都死咗,咪安息囉。」安息日也不行呢?戴耀廷自問自答,索性雙手一攤,「唔知,到時再諗啦,我哋強項就係我哋嘅創意。」
戴耀廷仍會在民間深耕,建構民主和法治文化,「除非你封殺晒所有民間空間」。中國一早全面扼殺公民社會,會怕這一天到嗎?「香港就真係死到透,」這個政治發明家彷彿也想不透,喃喃重複一次,「連重生都冇啦喎」。
政權為他羅織罪名,戴耀廷堅持為港人編織希望。他仍覺得有生之年,能見香港重生,但願香港人的愛與希望不滅,「冇咗希望就係頂唔到嘅時候,當人冇咗個希望,就係冇㗎啦。」
文/鄭祉愉
攝/劉子康
攝/劉子康
——立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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