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31日星期二

梁京:中国过大关(之二)习近平领导地位的危机

习近平
如何理解当下中国的危机?站在全球和整个人类文明历史的角度来看,中国文明,或者说华夏文明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有利地位,也就是说,这个文明的选择空间和发展空间从未如此广阔。但是,从中国权贵、财富和文化精英当下的心态来看,却有不少人处在一种近乎末世来临的恐惧之中。清华大学知名法学教授许章润的署名文章「我们当下的恐惧和期待」之所以在网上广为流传,就是因为他不顾个人安危的直言代表了许多人的心声。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现象?我认为直接的原因,就是习近平领导地位的危机有可能触发中国严重的内部和外部危机全面爆发,从而导致难以控制的灾难性后果。一定有人会质疑:习的地位危机真有这么严重吗?或者说,习若倒台,真会给中国和世界带来那么严重的风险吗?质疑者最重要的根据是,习近平尚有很大选择空间,中国经济也有很大回旋馀地。我不否认这是重要事实,但无论选择空间和回旋馀地有多大,如果决策者没有选择能力,或社会全面失去对决策者的信心,则危机还是会爆发。这正是当下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

这一发展中的危机迅速加剧了精英的恐惧,与这样两个因素有关,一个因素就是习近平维护自己权力地位的基本策略,就是以不怕「玉石俱焚」来威慑来自内部和外部的挑战者,也就是说,不断向挑战者发出信息:「我不怕与你一起去死」。从18大前的「神隐」,到与美国在南海军事对峙的升级,一直到今年冒然修宪和中美贸易谈判的强硬态度,习的这个威慑策略是一以贯之的。第二个因素,就是原来许多精英认为中国这条船不会沉,这个信心现在被特朗普动摇。这两个因素之间存在著一个危险的关联,那就是习近平对特朗普的威慑一旦失效,人们对「中国这条船会沉」的危机感就会加剧。

我以为,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中共内部的各种派别势力充分意识到了习近平六年执政的失败,正在给中共带来89年以来最严重的「政权危机」,他们必须像当年矛盾重重的中共元老那样,把利益和意识形态分歧先搁置起来,阻止习近平把这条大船弄翻。

谁也无法预料这场危机将如何发展,但从权力游戏的逻辑分析,习近平带来的翻船风险彻底暴露了「六四」后中共最高权力交接机制的致命问题:仅靠任期限制无法保证「政权安全」,如果不能引入竞争和问责机制,有限任期必导致「击鼓传花」,并且给终生独裁带来机会。中共高层能不能利用习近平的重大错误带来的举国「恐惧」局面,不仅恢复有限任期,而且引入某种竞争和问责机制,已经不仅关系到中共自身的存亡,也关系到中国能不能以相对较小的社会和经济代价实现政治制度转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习近平的权位危机已经成了中国的一大关口。

那种认为习近平只要改弦更张、认真改革开放就能度过难关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主要问题已不在于他有没有本事改革,而在于他已令太多人失去信心。如果这次危机不能促成高层权力游戏的新规,就完全不可能为有效的改革提供必要的社会预期,而如果不能重建社会对变革有可能实现的预期,任何的改革方案都只会成为一纸空文。


——RFA

许知远:在耶路撒冷,你可以重新享受青春|艳遇图书馆



 艳遇图书馆 第三十站 


坐标:耶路撒冷


旅途荐书:《耶路撒冷三千年》


随身音乐:Jerusalem


邂逅之声:三位听众


说到耶路撒冷,很多人能够想到的两个词便是"宗教"和"冲突"。这座被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共同奉为"圣城"的城市,因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对它的争夺而长期战火纷飞。


本期艳遇图书馆,许知远分享了他在耶路撒冷的经历。从一个"外来人"和"旁观者"的视角,我们可以看到这座圣城的另一面:战火的存在并没有消解它的年轻与活力,反而使紧张而轻松的氛围格外凸显。而宗教尽管陌生,却让人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某种更具超越性的力量。


本期节目同时分享了三位听众的留言。从这期开始,许知远在《艳遇图书馆》中将朗读一些来自读者或听众们的精彩故事;节目也将开启一次自在蜻蜓 FM 开播以来的首次线上故事征集,具体投稿及参与方式可下拉至文末查询。


参与此次故事征集的读者及听众将有机会获得如下赠品:一本正在悄悄准备和你见面的 2019 年单向历;任意一本节目中提到的书,或一本许知远亲笔签名的《偏见》。幸运读者会被许知远 pick 到节目中哦!


立即试听本期《艳遇图书馆》:



(以下为第三十期《艳遇图书馆》文字节选)


【邂逅之城:耶路撒冷】


 "以色列的酒吧里永远挤满了年轻人


2004 年左右,我曾在耶路撒冷短暂地旅行过。当时我在一家报社工作,那一年阿拉法特去世,我和我的两个同事去那里报道他即将到来的死亡。可能年轻一代不太知道阿拉法特是谁了,但在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有关巴以冲突的新闻是我们生活中特别重要的一部分。从 80 年代的里根总统,两伊战争,韩国学生运动,到 90 年代的冷战发生和结束,巴以冲突好像始终是新闻媒体的焦点。而耶路撒冷正是它们发生冲突的所在地。


▲位于耶路撒冷圣殿山的阿克萨清真寺


所有人都知道它是圣城,而且几个最重要的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都把它奉为圣城。但其实我们在中国长大,宗教知识是非常淡薄的。我们小时候也上政治课,都觉得马克思说得对,"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所以我对宗教的理解基本为零,好像也没有心思理解他们那种不同教派之间的冲突。


当时去的时候,我去了所有的景点,哭墙啊,圣城啊......可事实上我完全进入不了那些宗教的世界。反而是另一些景观对我来说很迷人:犹太人留的发式,他们戴的黑色的小帽子,包括高帽,他们的生活形态,他们的食物——我吃了很多 Hummus(胡姆斯)。


▲哭墙坐落在耶路撒冷旧城,是古代犹太国第二圣殿护墙的一段,即第二圣殿遗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以色列的年轻人。耶路撒冷的所有年轻人都要服兵役,所以他们都有在战场上的经验,而且他们要不断地去巡查,突入别人家中去搜查,甚至要开枪。但是在以色列的酒吧里永远挤满了年轻人,这个国家很年轻,他们好像非常享受生活。


我的一个好朋友,小新,之前是一个蛮压抑的贵州小伙儿,他在耶路撒冷重新发现了青春的魅力。两个以色列的小伙子教他怎么去享受生活,怎么去追求姑娘,他们在酒吧里聊了好多。所以他告诉我耶路撒冷是他的救赎之地,他以前陷在一个长期压抑的关系里面,突然在耶路撒冷获得了某种奇怪的解放。这种解放不是来自于宗教力量,而是来自于青春本身的东西。


我们去的时候,会听到很多诸如咖啡馆被炸,餐厅被炸,公共汽车被炸的消息,死亡的威胁好像就在生活中不断发生。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在巡逻,在站岗,充满了紧张感,但同时又充满了放松。因为每个人仍然是坐在户外咖啡馆里,很开心。我觉得最美的海也不在耶路撒冷,而是在特拉维夫看到的。记得我在海边散步,海水黑黢黢地涌过来。还吃到了很辣的一种辣椒,快把我辣死了,我不知道以色列的辣椒怎么这么辣。


▲以色列边境的地中海海岸


在耶路撒冷,我感觉到的是欧洲式的生活;但在去巴勒斯坦的首都拉马拉的时候,能很强烈地感觉到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的军事威慑之下的羞辱感。而且从耶路撒冷到了拉马拉,会感觉到那种贫穷、无望向你涌来,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情绪。


但是耶路撒冷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现代冲突的城市,我不知道那些古老的东西对我会发生什么作用。包括一些我很喜欢的犹太作家,比如菲利普·罗斯、索尔·贝娄,马拉莫德,他们写的犹太人,对我来说是纽约的犹太人。犹太教深处对人的训诫也好,道德规范也好,压迫也好,滋养也好,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在哭墙前祷告犹太教神职人员"拉比"


我下周又会去耶路撒冷,我们要去拍摄写《未来简史》《人类简史》的以色列年轻的艺术学家,跟我同龄。耶路撒冷充满了过去,但他是一个谈论未来的年轻人。我很好奇在那个充满了创伤、过往历史和宗教的土壤上,怎么滋生出他对未来的理解。那个理解不一定准确,但是确实让人大开眼界。



【旅途荐书:《耶路撒冷三千年》】


 "他觉得犹太人应该有自己的国家" 


这次我会带这本书去,它里面讲到现代以色列和耶路撒冷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其中提到了以色列的建国之父西奥多·赫茨尔,作者西蒙·蒙蒂菲奥里对他的描述很有意思。


《耶路撒冷三千年》

[英] 西蒙·蒙蒂菲奥里 著

张倩红 马丹静 译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出版


西奥多·赫茨尔是个作家,茨威格在回忆录中也曾经书写过他。而作者西蒙是这么说的:


西奥多·赫茨尔是维也纳的文学批评家,据说他英俊非凡,"杏仁般的双眼上长着浓密忧郁的黑睫毛",从侧面看他就像"亚述人的皇帝"。他是被彻底同化的犹太人,穿着翼形领和双排扣的礼服,有三个孩子,但婚姻并不幸福。


他为什么想创办以色列呢,一个犹太人自己的国家。是因为:


1881 年发生在俄国的大屠杀,从根本上震惊了他。1895 年,当反犹主义的煽动者卡尔·鲁伊格当选维也纳市长时,赫茨尔写道:"犹太人流露出一种绝望的情绪。"


正因为反犹的情绪,他觉得犹太人应该有自己的国家。


▲1897 年,西奥多·赫茨尔在瑞士。


今天我们先来读这本著作的总述部分,它的前言:


耶路撒冷的历史是整个世界的历史,它同时也是犹地亚山间一座长年贫瘠的小镇的编年史。耶路撒冷曾被视为世界的中心,而今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名副其实:这座城市是亚伯拉罕系宗教之间斗争的焦点,是越来越受欢迎的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基本教义派的圣地,是不同文明冲突的战略角斗场,是无神论与有神论交锋对峙的前线,是世俗瞩目的焦点,是惑人阴谋与网络神话的发生地,是二十四小时新闻时代里全世界摄像机聚焦的耀眼舞台。宗教、政治和媒体兴趣相互滋养,使今天的耶路撒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频繁地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之下。 


......



【邂逅之音:Jerusalem


 "宗教音乐让人意识到自身的渺小" 


不知道选一个什么样的曲子能配这个城市,就非常懒惰地选了一首同名乐曲。今天分享的是一个交响乐,指挥者是 Andrew Davis。我对这种有宗教感的音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里面确实有一种内在的力量,让你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微,意识到有一些更超越性的力量比你强大得多,而且你需要这种力量。可能对于很多人来讲,这也是耶路撒冷真正的魅力所在吧。


▲安德鲁·戴维斯


说到这儿我突然觉得挺悲哀的,我觉得我们这种世俗的知识分子可能真的错过了很多更壮丽、更深邃的东西。我们太着迷于此生的欢乐,太沉迷于此生的痛苦、焦灼和希望。好像缺乏一个更大力量的牵引,你的思想真的很难深刻下去,你的见解也永远都是这么浅浅的。我希望这次去耶路撒冷能够给我带来某种崭新的体验,让我意识到那不仅是层层积压的历史,不仅是世人的种种争斗和悲哀,还能感觉到某种更超越性的、宗教性的力量,它能帮助我们重新打量自己的生活。




【邂逅之声:三位听众


 "总生活在高潮之中,一定会真正的疲倦


今天讲讲听众们的感受,我也希望从这期之后更多地分享你们去过的地方,对那些城市的感觉。


我喜欢这个叫蔡超的读者对里斯本那期的感觉,他说他到过里斯本,为了走一走《惶然录》里佩索阿从家到"巴西人咖啡"的这一段路。


"路上全是铺着一小格一小格的石块,像雨水从石缝间流逝过的清澈的感觉。书读了一年还没有看完,突然想起佩索阿所在的惶然年代,我们也正感受着,《Dark Night Train to Lisbon》,惶恐无措,即使有方向。"


我好羡慕你啊,竟然去走佩索阿家旁的那条小路,我也想去走一走。我有一个好朋友,张向东,他在里斯本买了一个房子,那天跟我说,可以征集年轻的创作者,如果他们愿意去书写葡萄牙或者欧洲,可以住在他的里斯本的小房子里面。我觉得这个建议特别好,如果有意向可以转达给他。


有一个听众对我表达了厌倦,我也特别理解你的厌倦,因为我也厌倦了。这位听众叫吴大寿,这个名字怎么起的那么有趣。他说:


"最近几期听起来有些疲劳,或许许知远也做得疲劳了,字里行间里有堆彻。也许是听了这么多期,没有之前的新鲜感,才有疲劳之感,我不自知。"


我听得见你的疲劳,因为我也挺疲劳的,怎么办?但也正常,我们做一个节目中间出现一段疲倦时期,很可能是为了下一步的新鲜感做好准备。哪有一个高潮迭起的节目,那是多么可怕。一个人总生活在高潮之中,一定是一个真正的疲倦。我也希望在沉闷之后,可以更耐心地讲一讲我这两个月,非常忙碌的工作,我的感受。因为最近我实在是有点疲于奔命了。

 

我也很喜欢邓小白听众的留言,这是他的一段小小的旅行。他说今年 1 月逃去岘港过冬,岘港看起来是一个比秦皇岛还要小而缓慢的渔村,却是越南第四大港口城市。


"我在当地找了越南朋友,所以有幸坐了越南特色的摩托车环游全城,半天足够。朋友载着我穿梭在充满中国三线小城市装璜的景区之间,看得出他言语动作中无比的自豪和希望,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他热衷于推荐咖啡馆和休闲广场。于是我被带到当地著名的情人桥上,不过一眼望去实在是一座铁索桥,跟中国山上为数众多的景观一样,情人桥两侧的铁链上密密麻麻锁满了情人们的同心锁。据说当时都是山盟海誓发一番愿,并且决绝地将钥匙抛向远方的大海,以示坚贞。然而预言总是反方向生长,朋友戏谑说如此这般的伴侣,十有八九成为末路,这仿佛其中有道魔咒,五彩斑斓背后原来总是乱糟糟,光秃秃的冷静。"


我很喜欢你对岘港的描述。我记得我也去过越南,但是我没有去这个地方。希望更多的听众可以给我发来你们去往这些地方的记录。




 你的"大城小事",可否说给我们听?


自从 2017 年 12 月 14 日,许知远的旅行文化音频节目《艳遇图书馆》在蜻蜓 FM 正式上线,到现在已经去过 30 座城市。


至此,"艳遇"已经陪伴大家走过了大半年的时光,我们跟随许知远寻访了 30 座或去过或没去过的城市,认识了 30 位文学领域的大师,品读了他们作品中的三两片段,听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美妙音乐。不知道你有没有因为许知远的推荐,去到他说的地方,pick 了某本书或者某首歌呢?


从初冬到盛夏,半年的时光不算短,你可以读完一本书;半年的时光不算长,你可以游历一座城;你的"大城小事",可否说给我们听?会被许知远 pick 到节目中哦!



编辑|阳子

图片来自网络

更多精彩内容,请在蜻蜓 FM 的 APP 搜索"艳遇图书馆"收听


—— 单读

dandureading


绝唱:读赵丹的文革交代(李辉)


导语:王洪文曾在一次开会时说:"赵丹不适合公判枪毙,就让他在关押中慢慢死去。"……面对父亲赵丹的交代材料,女儿在悲戚中震惊了:"难道这就是一个人吗?一个人的一生吗?"


来源 六根、南方周末 李辉/北京 新浪网


几年前,黄宗英交给我一摞材料,是赵丹文革中关押在狱中所写的各种交代。这令人感动的信任,顿时让我感到手中这些稿纸的份量。随后,一次又一次翻阅,一页又一页整理,一个人沉重而扭曲的生命,渐次在我面前铺展。


说来惭愧,在1978年初上大学之前,赵丹的电影只看过一部《林则徐》,而且还是在文革爆发前的童年时代,很难说有什么印象。





◇ 文革后的赵丹为什么未能重返银幕?



"笑话!你们入狱的五个人里若有一个人带了组织关系,我们当时就能保你们出狱。文革整个新疆叛徒案都平反了,你怎么当的叛徒?他们不理你,我请你到江西去。"




黄宗英回忆,方志纯当即以江西省委的名义,盛情邀请赵丹到江西指导南昌排演话剧《八一风暴》,并酝酿将该剧改编为电影。这是赵丹文革后的第一次重要外出活动。就在准备到江西去时,赵丹又遇到了一点麻烦:


赵丹出差需要单位开证明,上面写着:"赵丹去你处学习,请接待。"赵丹一看,发了火,说:"什么叫学习?我不去了。"我劝他去走动走动。在江西他非常高兴,方志纯把他当贵宾,还请他上了主席台。和在上海的处境相比,有天壤之别。(1997年11月8日与李辉的谈话)


重新出山拍摄电影,是赵丹文革后最大的愿望。黄宗英说:


他天生就应该是个演员。他进入境界时最可爱。他是全身心投入,百分之二百地忘我。什么也顾不上。从大的方面到细节,都一一想到。文革刚刚结束时,他太想重上银幕了。你想,他多少年没有拍过电影了?记得大概在1977年吧,当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厂长汪洋请他演《大河奔流》里的周恩来总理时,他好兴奋。赵丹试装后走在厂区,见着的人都震住了。他自己看到试片,也吃惊竟然这么像。可晴天打雷,突然活生生地把他撤了下来。我真担心他会发疯。已经粉碎"四人帮"了啊!可关于赵丹的谣言满天飞。我陪他去文化部跟部长黄镇讲理说:"人不能不明不白地活着。"其实撤赵丹也不是黄镇做得了主的。赵丹被撤后,我赶紧为他写《闻一多》的本子。他碰上谁,都要人给他写本子。像苏叔阳、白桦、李准,他都说过。他还要我给他写齐白石,还说要不就写《红楼梦》。他想要演得不得了,还想当导演,常在各种纸上画镜头蒙太奇小框框解馋。当时美国曾发函邀请赵丹去访问,可有关方面却一再拖延,待复函时配上一份有逐级领导一共八个人的浩浩名单。结果对方不接受,说他们请的是艺术家赵丹。(根据与李辉的谈话和信件整理。)


文革后的赵丹最终也没有在银幕上扮演出新的形像。


◇ 文革中赵丹被捕,关押在他演革命者坐牢的监狱



被捕的前几天,赵丹受到上海青年话剧院的造反派的毒打。他们皮手套里放上硬物,一边打他的脸,一边说:你还想上台!他们就是要破他的相。事后让他回到家里休息一个星期。大概就在1967年12月初,一天来吉普车把他抓走。当时我正在电影厂的"牛棚"里。白穆告诉我;赵丹被带走了。接着,造反派要我回家给赵丹收拾东西。从海燕厂走到湖南路,距离不近,我感觉不是走在地上。丈夫被捕了,眼睛还被打坏了,我从没有想到我会和公安局有关系。(1997年11月8日与李辉的谈话)





赵丹在这个至今不清楚的地方关押一段时间后,又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这便是他所知道的位于虹桥的一座少教所。黄宗英说,文革中,这座正规监狱被腾出来专门关押一批文化界的"全面专政"对象。据她所知,当时里面关了三百多名高干和高级知识分子。


历史此刻在赵丹身上出现巧合。20年前的1948年,赵丹参加电影《丽人行》的拍摄,扮演一位革命者章玉良。剧中的章玉良被捕入狱,那座监狱也就是现在赵丹被关押的地方。剧中人物坐牢、受刑的一些狱中镜头,也是在这里实景拍摄的。令人悲切的巧合!



几年时间里,赵丹一直是单人关押,后来出狱时曾一度语言迟钝。


◇ 变相折磨的交代


没完没了地写交代,写检讨,便成了139号赵丹的主要任务。他的交代涉及面很广,从三十年代从影的经历,到抗战期间他在新疆被盛世才当局关押前后的情况、释放返回重庆的演出活动,以及文革前十七年里的文艺活动。关于后者的内容,赵丹被迫交代演出《武训传》《李时珍》等业已拍摄完成的影片,即便没有拍摄过仅仅有念头的事情,也逼迫他交代。如"为什么想要演刘贼少奇"。


赵丹被捕的直接原因,是按照"叛徒"来立案的。说是抗战期间他在新疆被捕入狱后,在盛世才当局的胁迫下做了叛徒。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赵丹最初被当作要犯关在特别监狱,受尽严刑拷打。后来,移到第二监狱。次年,曾任过哈密县长的程方伯也被抓了。


赵丹在监狱里看了大量的苏联小说,他和程谈果戈理、莱蒙托夫、普希金、托尔斯泰、契诃夫……也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他情绪烦闷的时候,轻轻哼唱高尔基的《囚徒歌》。


两年后,1942年,新疆局势突变,本已转向投奔蒋介石的盛世才,被蒋介石派兵逼下"新疆王"的宝座。据说,他是靠大量行贿才在重庆谋得一个闲差事。控制了新疆的国民党当局,派审判团来乌鲁木齐处理积案。一部份中共人士仍然被关押。而其他人只要有人担保,便一一释放。孟驰北回忆,赵丹、徐韬等人找到当时担任新疆教育厅副厅长的刘永祥(八十年代担任新疆政协委员)担保,因为刘的妹妹曾参加过他们组织的话剧演出活动。刘永祥当时还兼汉文化促进会的董事长,直接负责实验剧团,便出面为他们担保。这样,在盛世才监狱里被关押将近5年的赵丹,终于获得自由。


然而,在复杂的历史被绝对化、简单化的年代里,有过如此经历的赵丹,又如何能摆脱无休止的折磨呢?从入狱开始,一直到1971年,仅在黄宗英交给我的这部份交代中,就有好几次长篇历史交代,特别是关于新疆生活的。他不得不苦苦搜寻记忆,反反复复把同一件事、同一细节写出来。


◇ 避讳江青与自我作践



读赵丹的交代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甚至还不得不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在这样的交代的字里行间呈现出来的,不再是一个光彩夺目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而只是一个委琐、屈辱、无奈的囚犯。在高压之下,只能把自己人生的一幅幅画面,涂抹上丑陋的色彩,惟有如此,才能表现出被改造者的真诚。似乎也惟有如此,才能让实行专政者感到某种快感和满足。



大前天,我又在胡画小字条被解放军战士发现,来屋内大搜查,不知从那个角落里搜到一片小纸片。我当时想,这一定又是前一阵胡思乱想猜测革命群众对我的态度一类的东西,反正写的没有好的思想。可我现在已将从前的坏思想都彻底批判掉了,从根刨掉了,如果现在再把小纸条交上去,岂非又将事情弄复杂化了?一定说我现在写的思想汇报是假话,是口是心非的"两面派"。所以,我就不顾解放军同志的阻拦,把小纸条抢过来撕掉了(当时我也没有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内容)!解放军战士对我进行了帮助教育,对我改正这种坏习惯,确有很大的促进作用。事后,我越想越觉得感激这位可敬爱的战士!感激这位年轻的毛主席的好战士!他对党的任务负责与对我改造负责的一致性是多么值得人敬佩和应该向他学习的呀!


还有一次从赵丹那里发现了两枚一分钱的钢崩儿。有钱同样是不允许的。为此赵丹又只得写出关于两分钱的检讨:


这两枚一分钱的镍币是从哪儿来的呢?我记不确切了。记得我初到此地购买东西时,确是找分币零钱的。记得当时因为天冷,我曾要求过此地的工作人员代购些水果糖,好增加些热量,可工作人员不肯。而买东西改作只找糖、不找分币那是后来的事了。


我这个人在生活小事上,素来是马马虎虎,所以不知怎么就遗留这两枚一分钱的镍币了。这实在是没有任何用意和用心在内的。


在此认罪,并恳宽恕是幸!


人格被扭曲,尊严被玷污。赵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日如年,就是以今天人们难以想象的方式消耗生命。


◇ 曲折的谨慎的抗议


然而,赵丹毕竟是赵丹,他总是有着艺术家的激情,性格中更有火爆的一面。当无休止的折磨、逼迫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他也会突然如所扮演过的林则徐或者许云峰一样,拍案而起,说出平时不敢说出的话来。


在一次检讨中他写道:


我的面前到处是可怕的、黑洞洞的陷阱。我感到绝望了,我还有什么出路、前途可言呢?这种种莫须有的事,根本就是你们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多疑,神经过敏,其实质是你们的"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的错误判断,都硬朝我的头上来安,硬要我来"自发地承认"这条"严重的罪行",这能使人相信你们是"为了我的前途和我的儿女们的前途着想"吗?你们这样做还能让人相信"这是对革命负责与对我个人前途负责的一致性"吗?!


另一次写道:


一个个都放出去了,唯独还关着我。为什么党对我就如此苛求?为什么毛主席的思想的恩庇,党的政策就照临不到我的身上呢?难道我和党真的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吗?难道这一场伟大的文化运动弄到末了,原来就是弄倒我一个人?!查出我"是中国电影事业的罪魁祸首"?是我一个人制定的修正主义的黑线、黑纲领吗?果真如此,杀一人而能救天下,那就请乞诛之!为革命的利益,这是太合算的事了!


……


另有一次交代中,赵丹索性指责对他实行专政的人,要他事无巨细地反复交代历史,完全是一种"不科学的""不符合生活实际的"做法,天真的他还在想讲道理:


我又进一步想:一个人几十年的事,难道就是要一件件一揸揸都记忆得清清楚楚,一丝也不能差错、遗漏才叫做彻底坦白吗?这样,反是不科学的,不符合生活实际的。



◇ 对文革后给他的结论赵丹至死也没有签字


与黄宗英谈赵丹,我总感到自己有些残酷。她年老多病,提起这些往事,无疑对她是一种感情和心理的折磨。我们约了好多次,筹划了好几年,我还是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最终,在她又一次重病之后,她对我说,她担心再不谈,自己有朝一日可能完全丧失敢于记忆的意志。这样,我们才集中这一个话题进行了长谈。


赵丹猛地一拍桌子:"谁查我档案才使用我?我会让他使用?"


我也对他们说:"你们是为他的叛徒立案,运动结论里应该有这个内容。你们先拿回去,以后再说。"


来人说:"你要不签,别人怎么使用?我们要积极落实政策。"



赵丹的交代材料拿回来,是在他去世之后。过了一些日子,上影厂落实政策办公室来找我,说:"复查组重新讨论了,结论也重新写了。"我一看,大意是:"一切不实之词予以推翻。"他们要我签字,我说我不能签。后来,我就让他们把交代材料留下,但没有在结论上签字,这就是说,赵丹的问题至今也没有最后结论。赵丹逝世后,我写了一篇八百字的文章《人民了解他》。我心想,有没有结论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他留下了银幕上的形像,够了。


小女儿看到了这些材料,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难道这就是一个人吗?一个人的一生吗?"



赵青绘油画《父女情》



◇ 黄宗英的补充:赵丹在狱中的被打和精神折磨


1999年11月底我写好了这篇文章的初稿,距与黄宗英那次长谈已有两年整。我当即把初稿寄给黄宗英审校,很快她在12月6日给我写来一封长信。信写得坦率而感人,是对这篇文章的最好补充:


我刚才让亦代看看《再》,他一页没看完,就说:"我不要看了!"凡是深知阿丹一生饱受的非人摧残,都不忍"戳心经"。


我把阿丹的"交代"给你时,心里也很嘀咕。当时(1980年冬)上海电影局运动复查组交回的两大捆材料上,盖着一张大纸,上书:予以销毁。发还给家属就是表示"不留档案",由家属亲自销毁。我若仅是家属,当然会销毁吧。毕竟是红色恐怖高压下,严刑拷打摧残下,无所不用其极的精神折磨下被逼迫写的。阿丹若活着,他会怎样对待这两大捆交代?!我想不出。请你设想阿丹在九天九地看了《再》,究竟会是什么表情?我心忐忑。虽然阿丹生前曾说:"我以后写回忆录,一定写真真实实的自己和身边的人,决不拔高。……"


我当时为什么会留下呢?不会是想到"个人命运是折射历史的一面镜子"吧。我是想写赵丹,不是以传记形式。但1947年夏天以前,赵丹的实际生活我不了解,正像不了解冯亦代1993年冬以前一样。但我几度提笔几度病倒乃至被送进医院。


我跟你谈阿丹时,没谈到他在文革狱中屡遭殴打,可能因为受到"在国际法中,政治犯在狱中不可以严刑殴打",以及文革中文革后都散布的"把某些人关起来是为了保护,免得被群众打死"的舆论的影响。我仿佛也没有看见哪篇狱中纪实说到打犯人、犯人挨打。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阿丹才敢告诉我:


在提审时,打手从外边来,站四角打,把他打过来,打过去;在牢房里,打手也是从外边来,站两角打,或把他绑在床上打;先是每次打过之后,次日或隔日就拉出去斗。某次打得鼻青脸肿,不能拉出去斗(让赵丹看出来了),以后就不往脸上打。



当赵丹逝世之后,做尸体解剖后,有参加解剖的宋慕琳(外院医生,我的朋友,女,已死)某日对我说:"赵丹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没伤,包括两只耳朵,太惨了。"


在精神上的折磨,典型的是后来。实在交代来交代去没什么可写了,就叫赵丹倒着年份、月份、日子、钟点交代,从12月31日午夜12时往前交代。赵丹说他写了两天后,早上起来就摔跟斗,呕吐了。所以,他骂专案组"比法西斯还法西斯"。赵丹骂得最利害的几页,已被从交代簿中撕去,缺页。点击观看:中央御用301医院!领导人们如何面对死亡


以上,我所以写下来,为的是我对自己所述负责。


我对序的具体意见,是在第二章开头。由黄说也好,由李概括也好,总之要点出他当时具体的生存环境。监狱和监狱不一样,干校和干校不一样,向阳湖的牛鬼放鸭子还能留影,这在上海办不到,岂非留变天帐!


以上意见先寄给你,其他具体的将在校样上提出。


回想与赵丹在一起的日子,我至今不悔的是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我并不是称职的好妻子。朋友们说:一见宗英变贤妻良母时,准知道阿丹在外面又倒霉了——我们的婚姻,竟主要由无边的苦难支撑!


君却无言。时间又过20年。谁还能想起他的绝唱?哪里还能听见悠悠回声?20年,一切似乎都变得很快,让人认不出旧时模样。不少事情却又仿佛依然如故。人便在这样的生活中走着。


来源/六根、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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