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中间发言者为谭合成 |
谭合成先生是我的老朋友。我们相识于1997年。我和陈敏之先生应黄德志女士之邀,编辑了《顾准日记》一书,但出版受阻。当时担任《书屋》主编的周实,介绍我认识了运作过《中国左祸》一书的谭合成。谭合成拿到稿子,很快说通了经济日报出版社社长初志英,并自己承担投资风险,迅速推出此书,知识界争相传阅,堪称一时盛举。
谭先生学工出身,却酷爱写作,他的报告文学在80年代就名动三湘。当时,中共高层老人重掌国柄不久,在各级政权中剔除文革受益者的目的还未达到,余悸犹在,所以强调彻底否定文革。主流文学界看准了文革题材的轰动效应,所以也十分热心组织和投入这方面的创作。作为大型文学期刊《芙蓉》的编辑,谭先生获得了一个难得的采访良机,以官方身份深入道县,全方位采访1967年发生的大规模杀人惨案。谭先生采访时,道县惨案善后工作尚未结束。这使他不但可以查阅全部原始档案,而且可以采访大量当事人,既包括受害者及其亲属,也包括在押的行凶者。以后二十多年间,他又几赴道县,补充调查,全方位、多层次地掌握了第一手资料。这本题为《血的神话》的大作,长达五十万言,不但理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而且有各方面数据的详实统计和分析,有对大量个案的生动描述,如实地记录了害人者和受害者的心理状态。可以说,为这起不能掩盖也不应遗忘的暴行,建立了一座触目惊心的墓碑。
道县事件发生于文革期间。从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道县全部10个区,37个公社,都出现了滥杀无辜的暴行,被杀4193人,逼迫自杀326人,占全县总人口1.17%。受道县影响,杀人风蔓延到湖南零陵地区其余九县市,全地区被杀7696人,被逼自杀1397人,致伤致残2146人。年纪最大的78岁,最小的才10天。杀人的同时还伴随着抄没财产、强奸妻女等暴行。一时间,尸体漂满了潇水。血腥之气长久不散。
读完这部大著,掩卷长思。我不能不思考,这种暴行到底起因何在?
人们的看法并不一致。文革前期担任47军军长和湖南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的黎原将军,当时曾和华国锋等人采取紧急措施,制止了杀人风的蔓延。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说:“起因是一个造反派组织将县武装部的武器抢劫一空,并在县城打死工人、农民各一人。引起各地农民群众纷纷组织‘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展开大规模的杀地主及其子女的杀人活动。后来,地主家庭成员也起而报复,一时间,双方互相残杀,越杀越眼红,并波及到江华、江永等县。”但是,谭合成却告诉我们,1984年,处理杀人遗留问题领导小组就调查清楚:“被杀的9000多人中,无一人在当时有过任何形式的反革命活动,无一人有过反抗,甚至很少有人敢于辩白,说自己无罪。”“这段时期,道县破获的七大‘反革命组织’经查都系假案。”也就是说,所谓敌情根本不存在。而杀人过程中也不是两派互相残杀,而是人武部支持的一派,屠杀没有资格参加运动也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政治贱民。黎原写回忆录时早已不在湖南工作,凭借的还是1967年的印象。而谭合成的答案,则建立在反复调查和比较鉴别的基础之上。
在人类历史上,不同民族之间的野蛮征服曾经一再发生。杀戮男性,占有女性,是征服者的惯用方式。类似的血腥的屠杀,也曾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多次上演。然而,1967年的道县事件,虽然在行为方式上有相似之处,但主导性的理念不是对异族的征服,而是在中国共产党执政条件下,以阶级斗争名义进行的大屠杀。
中国共产党进行阶级斗争,源于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列宁用暴力革命的手段在俄国夺取政权以后,将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演变为治国之道。他把人划分为资本家和工人,地主、富农和贫农、雇农,剥夺资本家、地主、富农的财产,甚至消灭其肉体。中国共产党是列宁在中国扶植的秘密政治团体,最初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列宁、斯大林的理论主张和政治实践,曾经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金科玉律,也是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行动指南。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产物。《毛泽东选集》的开篇之作《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都体现了青年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理解和发挥。打土豪,分田地,伴以暴力方式剥夺地主的生命,在土地革命时期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内容。抗日战争时期,因为国共合作,一度改行减租减息的温和政策。四十年代后期到五十年代初期,中共从解放区到全国,再度开展土改运动。其间打死、逼死的地主富农难以数计,仅1947年几个月内,在北方的几个解放区就死了25万人。1950年代,胡志明在越南曾经试图和平土改,受到中共的批评。到了文革年代,暴力土改仍然是执政党革命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道县杀人的理由之一就是土改补课。当时的杀人风,无论是指导思想,还是操作方式,都是暴力土改的继续和重演。不同点仅仅在于决策者不是中共中央和高级干部,而是出自县、区、乡、村几级基层政权。掌握县级领导权的是人武部,实施者是人武部、“红联”和区、社、大队三级领导班子的三位一体。当时介入杀人的国家干部有426人,占全县干部总数的22.6%,农村基层干部有4665人,占全县基层干部的66.5%。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一些参与或支持过杀人的地方干部,被追究刑事责任数年以后,又重新入党,官复原职,有的还得到提拔和重用。他们本来就是执政党的自己人。
所谓“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也非道县在文革中首创。毛泽东称赞“好得很”的湖南农民运动,农民协会就掌握过生杀大权。1947年,领导解放区土改的刘少奇曾经主张,组织起人民法庭,由政府和农会各派法官,土改期间每村都搞一个,给他们杀人权。1951年的镇反运动中,毛泽东也曾经指示把死刑的批准权从省下放到专区。并提出一般城市杀人至少应达到当地人口总数的千分之零点五,敌情严重的地区可以达到千分之一,个别地区亦可突破,但不可超过千分之一点五。那场运动实际杀人为七十一点二万人,占当时五亿人口的千分之一点二四。最高领导人预先确定杀人的百分比,已经埋下了大规模错杀无辜的隐患。当今世界,许多文明国家已经废除了死刑,其他文明国家执行死刑也十分慎重。中国大陆近年将死刑的核准权上收最高人民法院。应当说,这是靠近人类政治文明的重要一步。谭著告诉我们:如果基层官员握有生杀大权,且无制衡性的司法程序,后果是多么可怕!
道县惨案,放在人权意识有所觉醒的今天,可谓骇人听闻。但对于这种暴行的反思和检讨,在中国大陆仍然困难重重。历史的伤疤仍然被权力有意地粉饰。在全球范围内,希特勒等种族主义狂人的大屠杀受到了文明人类的一致谴责,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以阶级的名义进行的大规模杀戮,只在部分欧洲国家得到反思和清理。最近,对红色高棉前领导人的审判刚刚开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以阶级斗争的名义杀害无辜的政治运动,上自建国初的土改、镇反,下至1977年对王申酉、李九莲、钟海源、史云峰等一批政治犯判处死刑,许多历史上的暴行尚未得到清理。谭合成先生正是清理历史的先行者之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遮蔽国耻,四维不张。中国应当有更多的历史学家和作家,承担起清理历史的使命。让中华民族的复兴,真正建立在人性尊严的基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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