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2025-11-03
能讓人記住的作家都有能讓人記住的金句,不管讀者對這金句是否同意。高行健的金句是"沒有主義",劉曉波的金句是"沒有敵人",莫言的金句是"新聞審查和機場安檢一樣必要",而王怡的金句是"每個人的家鄉都在淪陷"——這最後一句,是一篇文章的標題。若干年前,當我還在成都市白果林小區的父母家,左手翻書,右手拿著一塊鹵排骨朝嘴裡送的時候,書中這個標題竟然如彈弓,嘣地擊中我眼球。涕淚橫流之際,我沒咬著排骨,卻咬著了自己的舌頭。我想說"舌頭淪陷了"。對於發明風靡世界的麻辣川菜的四川人,舌頭淪陷就相當於家鄉淪陷。
我疼得丟下書,顧不上繼續讀文章內容,但我至今記得"每個人的家鄉都在淪陷":黑皮書事件之後,王怡的人生發生了逆轉,他成了國家級別的聚焦點,被國保、國安、書刊審查、掃黃打非辦公室等部門交叉盯上了。各種麻煩接踵而至。他不得不辭掉了大學教職,接著,國內眾多週刊的專欄也被叫停。當他真的如雷子小說中描述的"退休老人般閑賦在家"時,匿名電話就恰到火候地打了進來,張口就是:"小蓉在家嗎?"蔣蓉當然不在家,蔣蓉當然得工作,要不兩個人吃什麼。王怡問你是誰?對方說小蓉知道,請你轉告她約會的時間和地點改了。
如此下作的騷擾電話晝夜不斷,把兩口子折騰得夠嗆,不知不覺起了口角。比如王怡堅持不要孩子,理由是孩子長到上學,就得加入少年先鋒隊,脖子系著納粹或蘇共發明的紅領巾,這幾乎是党國初級教育的前提,若不同意,任何人的孩子都無處上學——與其這樣,還不如不要孩子——蔣蓉原先支持並配合丈夫,可如今匿名電話騷擾如家常便飯,失去安全感的她,就動搖起來。
於是,幾個沒用的飯桶文人,又如約在我父母家附近的"紅錦天火鍋店"碰面了。我們連點兩大鍋最搶手的招牌"芋兒燒雞公",衝鋒陷陣般埋頭瘋吃,直到肚皮逐漸腫脹如昨日,卻失去了昨日的滿足和相互調笑。
汪特務似有風聞,就小心翼翼挑起話頭;李大肚忙問報警沒?王胖子說報了,警察說誰讓你私生活不檢點,反而把老子噎個半死。我說下文呢?胖子苦笑說下文就不提了,老廖你還是替我打一卦吧。我推說沒帶《易經》。特務說有三枚硬幣就行,卦象浮現,基本盤也就浮出水面了。我說《易經》不在手邊也能隨意起卦,在我們四川省第三監獄只有李必豐做得到。胖子說你狗日的別賣關子了。
狠話至此,我只得起身過街,回父母家取來《易經》和三枚外圓內方的清代銅錢,十分慎重地授予胖子,叮囑其閉目默禱約三分鐘,再將雙拳互握中的銅錢向空中拋出。如此重複六次,竟無變爻。我在白紙上次第劃出的卦像是"家人"之"彖辭",意譯為白話:
彖辭說:家人,女人在家中守著正道,男人在家外守著正道,男女各行其道,是天地之大義。家人卦,猶如君王的威嚴,父母的名諱,令父親像個父親,兒子像個兒子,兄長像個兄長,幼弟像個幼弟,丈夫像個丈夫,妻子像個妻子,由此家道中正。
家道中正而天下太平矣。
似乎是准的,但一時半會兒又捉摸不透,古代人就是這樣玄妙。老子所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也。而《易經》相當於中國古代人的《聖經》。胖子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我早就懂得,可匿名信的問題咋解決呢?我說把作者周文王從《易經》中揪出來像文化大革命那樣開批鬥會,也解決不了,因為他自己就是匿名信的受害者,曾有政敵匿名告他"謀反",於是他被殺人不眨眼的商紂王打入地牢三年多,不得不搖尾乞憐,比豬狗更下賤,甚至當眾品嘗用自己兒子的碎骨和碎肉熬成的粥。還連稱"美味兒"。都這樣了,還差點沒活出來。胖子不禁哈哈一笑,可笑顏一過,又露出苦澀。他當然知道"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掌故。
然而,效仿北宋朝四川文豪蘇東坡的博覽群書的胖子,還是從《易經》中得到較大安慰,畢竟"家人"彖辭十分吉利,無離異跡象。果然,不久,"北京來人了"——這句台詞源自《鐵道衛士》,一部在文革後期解禁的1950年代的反特電影——說的是共產黨建政初期,一小撮潛伏的土得掉渣的反動派,用國民黨撤退時留下的秘密電臺,破譯出臺灣情報部門的指示:"海外來人了,一個姓馬的。"——不過,這次,和胖子接頭的"北京來人"不姓馬,而姓劉和余。
"劉"是劉曉波,"余"是余杰。兩人均嚴重口吃,北京話叫"磕巴",四川話叫"結巴"。如果遭遇熟人,就"磕巴"或"結巴"得更厲害了,如果遇到我這種嘻皮笑臉的奇葩熟人,開頭數分鐘,肯定憋不出一句稍微流利的話來。但是,兩人的共同點是聽眾漸多,說話漸流利,如果現場增至幾人、幾十人、幾百人以上,就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如入無人之境,與私底下判若兩人了。
如今已不記得,是胖子上北京找的他們,還是他們下成都找的胖子。可三人均在回憶中一口咬定,彼此結識並深交是通過我。這咋可能呢?因文革失學,大學也没考上,我的正式學歷也就三到四年,而他們三人的學歷,平均起來也碩士以上。劉曉波更是遐邇聞名的文學博士,論文寫的是世界名著《呼嘯山莊》,在北京大學對外開放的答辯會上,面對當今中國學術界最有名的幾十個老頭子老太婆,簡直跟演戲似的,雄辯滔滔,一次性熱烈鼓掌通過。雖然後來因六四坐牢了,虎落平陽了,可也是坐秦城天牢的大老虎啊。而余杰,和王怡一樣,是小劉曉波一輩的才子,余杰十幾歲就考入北京大學,在宿舍雙層床的下鋪創作抽屜文學,到了二十歲左右,就發表《火與冰》,一炮而紅,印數達到上百萬本,至此一發不可收。這三人如同行星相撞並結成死黨,按理說應該是上帝的旨意,咋可能通過我這種動不動褲襠起火並經常犯低級錯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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