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4日星期日

丁学良:哈佛“非美国”400年,特朗普恨透激进左派

丁学良 猫头鹰的新次元  2025年09月05日




丁學良|1984年赴美国留学,1992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香港科技大學榮休教授,曾就職於哈佛本科生院(Harvard College)、澳洲國立大學亞太研究院(RSPAS,ANU)、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CEIP)等。感谢丁学良教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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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信报》)

在哈佛大学(严格地说,是哈佛本科生学院)将近400年的历史上,曾经有过来自各方面的冲撞。

比如1984年10月我刚到哈佛,在关于二十世纪东西方激进学生运动的研讨会上,就听到历史系讲座教授史华慈(BenjaminSchwartz)回顾他与美国“山寨红卫兵”的一场对抗式辩论。受到中国文革的刺激,哈佛本科生学院的一帮学生于1967年间也成立了一个仿照我们正宗红卫兵组织的团体,奋起造反,占领了校园里的主楼(即门口有哈佛牧师塑像的白色建筑),多日拒不退场。 

这样一来,大学行政部门许多职员无法进去上班。校方也考虑了向警察局求助的方法,让警察强制地把造反学生们驱赶出大楼。但有几位教授不赞成,因为学生并没有暴力行为,只是用占据办公楼的方式提出他们的激进要求。于是教授们推举史华慈作为代表与学生协商,因为他是研究中国思想史的名家,有关于中国近代激进学生运动的著作,还有对毛泽东革命意识形态的深层解读。史华慈与学生们对话几个小时,终于让他们主动撤出了办公楼。据多位教授回忆,那场占据行动是1960年代中后期美国激进学生运动中,哈佛大学经历的最大冲击。

本杰明·史华慈(Benjamin I. Schwartz,1916-1999),哈佛大学教授,国际著名中国学家。


文化战争冲击大 

相比起特朗普第二任进白宫以来的半年多时间内对哈佛的撞击,那场占据行动简直是皮毛摩擦。今年3月美国主流媒体就警告,特朗普正在对哈佛大学发动一场战争。其后,特朗普当局对哈佛的撞击连续不绝,多到难以计数,性质五花八门。在评判这些撞击的含义和可能的后果之前,我首先应该平静地交代三个背景讯息,否则并非专门从事教育行业的读者可能会发生某些误解。 

第一个背景讯息是:从我到美国的第一个月开始,就被许多当地人开导,哈佛大学并不是典型的美国大学。这里的典型含义不是表达夸奖的“样板”或“模范”,而是描述式的“常规”或“平均数”的意思。

开导我的这些美国人大多数是教育界的,他们好意地告诉我这个刚来的外国学生:美国其他的大学,不论是私立的还是公立的,都与哈佛大学很不一样。这里的不一样不是指教育素质之高低,而是指学校的传统、价值观、文化认同、精神气质之类抽象的元素。跟我这么解释的美国人通常对哈佛并无敌意,他们只是提醒我,像我这样的从红色中国来到美国留学的老外,如果仅仅受了哈佛的正规教育,即便拿到博士学位,我对美国高等教育的了解仍旧是非常不真切不可靠的。简言之,哈佛不是典型的美国式大学。 

第二个背景讯息更进一步,部分地充实和诠释了以上的观点:哈佛本科生学院在大约400年前创办时,北美大陆并没有一个主权国家,所以那时代的当地人(不是指印第安原住民,是指欧洲移民及其后代)并不具有所谓的“美国”意识和认同。他们都是殖民地的居民,自然而然具有欧洲的意识和认同。

哈佛本科生学院师生们在十八世纪尾以前是这样,那之后也在相当程度上延续着这种传统。这种心态在许多美国人看来,甚至可以被指摘为“非美国un-American”的,但还没到“anti——American”反美国的敌对程度。

举例来说,全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和高校图书馆,都采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编目系统,这样有利于所有查索者的方便。唯有哈佛大学图书馆不采用这套国家编目系统,理由是当哈佛本科生学院建校时,还没有美利坚合众国,所以哈佛要保留本校独自的古老编目系统。

外国师生占比高 

第三个背景讯息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以来,哈佛大学有愈来愈多的外国人担任教师和研究人员,学生中的外国人比例上升。这是由于作为研究型大学,该校除了本科生学院的学生以美国人为主外,其他所有的研究生院和专业学院,外国学生的比例相当高。它必须从全球青年人才大海里吸取新秀。

第二次世界大战令绝大多数国家受重创,唯有美国综合实力急剧膨胀,对国际人才的召唤力强盛。可以说,这种国际化的普遍主义是著名高等学府的基本色彩,源于中世纪的欧洲,美国名校是更上层楼(《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第25至31页)。

以上3个背景,为我们理解特朗普当局与哈佛大学之间的摩擦冲突,提供了基础性的因果关联。因此,特朗普团队针对哈佛的连串打击,是美国乃至许多西方国家广义的“文化战争”的一部分。

在这几个深层背景之上,另有其他的一些既重要也更迫切的原因。其中之一,是哈佛大学作为民主党的人力资源培养基地和政策智库中心的功能。特朗普平生最痛恨的美国总统奥巴马(还有他的夫人),是哈佛培养的。历届民主党执政的联邦当局里面,从哈佛过来任职的教授和毕业生不计其数。在特朗普团队和他们MAGA运动的眼里,哈佛大学虽然位居美国本土,所用的资源大部分也是来自美国,但培养出来的一代代年轻人,绝大多数却自封为视野超越美国、不以美国利益为本。

特朗普流派的美国优先主张,反击的就是这些常春藤大学的所谓知识精英和文化名流。 

根据特朗普流派的观察,比以上“非美国”倾向更糟糕的,是哈佛大学学生里面的外国人,许多是激进的左派分子。他/她们在本国或本教区里,缺乏自由表达的空间,因为公开抗议本国政府或权势集团的代价太高。来到美国后,这些人却充分利用美国的自由空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其中最火爆的问题,是长年缓解不了的中东冲突。许多外国学生来自伊斯兰宗教区域,把以色列视为头号仇敌。这些留学生拒不承认,中东没完没了的冲突之根源,其实大半归于信奉伊斯兰教的原教旨主义、极端主义、恐怖主义组织和政权(即中文政治话语里的“三个主义”),拒绝普世价值和宗教宽容,反而把以色列乃至犹太族群标记为邪恶势力。 

三个主义颠倒是非 

这些人从来不反省也拒绝讨论,二战结束以色列国成立以来,被以色列军队杀死的穆斯林人数虽然不少,但远远少于穆斯林不同教派之间互相屠杀的人数。

鉴于以上理由,特朗普当局反覆要求哈佛大学等高校,严格管控校园内的抗议活动,不可以佩戴蒙面罩具游行示威,对反犹太裔的言行进行调查和惩罚。更进一步,校方必须向联邦执法机构交出国际学生的相关档案资料。相应的,对已经被哈佛大学录取、尚未进入美国本土的外国学生,对其仔细审查,包括追看他们过往在社交媒体上的激进言论。 

历史地看,特朗普当局针对哈佛大学的这些措施,有的成份已经是朝着违背美国自由主义传统的方向演变。我们当年进入美国根本没有被这么审查过;人人皆知,美国是自由开放包容的典范之地。

然而,如果比较地看,这些措施远比不上当年的苏联阵营、当今的北韩和伊朗对外国留学生的审查。特朗普当局实际上是在模仿,从别的国家那里学习防范外部威胁的方法。目前针对哈佛的措施,也是当局的杀鸡儆猴把戏,因为在美国几十所名校中,比哈佛更左更激进的多着呢,比如加州的、纽约的、华盛顿特区的。特朗普团队大概盘算过,只要把哈佛打压下去,其他大学就不至于顽抗到底了。目前看来,哥伦比亚大学已经退让了几步,弗吉尼亚大学校长已经被迫辞职,哈佛校方虽然把联邦政府控告上法庭,后果也难料。 

无疑,如果特朗普当局继续这么走下去,美国此前具备的吸引全球人才的竞争优势,将会流失多多。但他更看重的是选票,靠着美国优先、本土安全优先,他们能够获得更多的选民支持。 

本篇以及后续的评论并非为哈佛大学作单方面辩护,虽然我对它的感情不浅。我的主旨是对当代的大学作为一个独特的Instituion,在不同的政治经济环境和国际关系下遭受的种种压力和挑战,如何作出相应的调整变更,进行一系列的比较。

此前我为《信报》撰写的关于内地大学工科理科和人文社科专业比重的全面调整、香港高校早先的国际化遗产之保留、香港高校被外界所讥讽的生产大批“水硕”的现象,都是相关的话题。我很高兴地得知,香港目前要努力成为一个区域高教中心,因此对以上的问题必须认真参照和思考,出台更好的政策和应对措施。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伟大的大学靠一代人的努力就能够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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