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7日星期一

张明扬 | 崖山之战:非南宋怨念主义的书写(楔子 蔡州:南宋的怨念、后记、目录)

 叙拉古之惑 2024年09月12日


楔子

蔡州:南宋的怨念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宋〕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
南宋庆元六年(金承安五年,1200年)夏,适逢金章宗完颜璟生日,南宋依照惯例派遣了一名叫赵善义的官员使金贺寿。这位贺金生辰使在归途中因为外交礼仪的琐事与金国随员发生了口角,争执不下时口不择言,竟威胁要联合蒙古夹攻金国:
尔方为蒙古部落所扰,何暇与我较?莫待要南朝举兵夹攻耶!
自靖康之变(1127年)以来,武力威胁素来都是金人的专属行为,没承想这样的话现今竟然出自南宋使节之口。赵善义虽然因为失言被免官,但“发泄的却是南宋朝野久被压抑的复仇情绪”。

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年),在宋高宗赵构与秦桧的主导之下,宋金双方订立“绍兴和议”。从此,南宋政治进入秦桧专制期,也就是所谓的“绍兴十二年体制”。在“绍兴十二年体制”中,作为权相的秦桧虽更为夺目,但一切实则都来自宋高宗的授权,“宋高宗绝非庸弱之君,他需要有一个言听计从而强干有力的权相帮他打理和议体制确立前后的一干棘手政事,包括打击异见的势力,压制非议的舆论,(这些)都由他去画策执行,成则‘圣意’独断,败则宰相代罪”。

秦桧时代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为了维护“绍兴和议”体制这一“最大政治资产”,“以暴力彻底镇压、排除反对势力”。所谓反对势力,既包括以岳飞为代表的抗金武将集团,也涵盖了更广义的主战派。挑战“绍兴和议”,即是挑战秦桧专权,政见不合与权力之争相互缠绕,彼此牵拽。
南宋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居相位长达十九年的秦桧去世,在文字狱整肃中噤若寒蝉的主战派重获生机。南宋隆兴元年(1163年)五月,宋孝宗赵昚绕开太上皇赵构与主和派大臣,对金国不宣而战,史称“隆兴北伐”。北伐仅历时十八天,便以宋军的“符离之溃”而惨淡收场。
“符离之溃”后,南宋虽被迫签下“隆兴和议”,与金人保持了四十余年的和平,但复仇与收复的倾向却渐有压倒主和之势,成为南宋朝野的主流政治思潮。
南宋庆元元年(1195年),韩侂胄罢黜政敌赵汝愚,总揽南宋军政大权。为了挽回因庆元党禁而失去的人望,《宋史·韩侂胄传》记载,有人劝“立盖世功名以自固”,于是韩侂胄以主战派领袖自居,宋宁宗纳其议,追封岳飞为鄂王,削夺秦桧王爵,崇岳贬秦,韩侂胄不断在朝野营造北伐的舆论基础。韩侂胄的所谓主战自然有政治投机与操纵舆论之嫌,但也的确契合了当时的深层社会心理,得到了陆游和辛弃疾这两位北伐意见领袖的某种支持,陆游甚至还曾写诗“身际风云手扶日,异姓真王功第一”,为韩侂胄祝寿。
正是在此种狂热主战的社会气氛下,才有了贺金生辰使赵善义的“大言不惭”。
南宋开禧二年(1206年)四月,北伐大军分东、中、西三路攻向金国,拉开了开禧北伐的帷幕。不宣而战造成的突然性,让宋军在战争初期手风极顺,连连攻城拔寨,特别是勇将毕再遇仅带了八十七人就一举拿下了泗州城。
泗州大捷的消息传来,韩侂胄感觉收复中原指日可待,便奏请宋宁宗于次月下诏北伐,正式对金宣战。宣战诏书一开篇就气势逼人:“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行文中还大有传檄而定的雄心:“西北二百州之豪杰,怀旧而愿归,东南七十载之遗黎,久郁而思奋。”

不过,这次开禧北伐的所有好运和豪情似乎都留在了前两个月。几乎就是在宋宁宗的北伐诏书颁布之后,败讯便如雪花一样向临安飞来。

开禧北伐之败自然与韩侂胄的乱政有关,从一开始,他的收复大计便动机不纯。因动机不纯导致战备不足,精力多花在舆论准备之上,真正的战备时间不足三年;因动机不纯导致轻敌,韩侂胄一党深信金国乱亡在即,金军不堪一击,即使宋军准备不足,北伐胜利也是唾手可得;因动机不纯导致用人失当,韩侂胄一心想独占收复之功,看重的多是跟着他高喊北伐口号的逢迎之辈,反倒是辛弃疾这样的知兵之人被刻意晾在一边。
不过,从根本上来说,开禧北伐之败可能还是缘于南宋实力不足。当时金国处于金章宗的统治末期,尽管国势不振,但金章宗在位期间好歹也有明昌之治,国力的底子还在,人口数量正处于巅峰,“不战自乱”只是南宋文人的幻想罢了。在军力方面,金军固然不再是那支当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盖世强军,但此时还未经蒙古大军的摧残,主力尚存,完颜宗室也还有一批名将在世。

而在南宋这边,即使是像辛弃疾这样的激进主战派,对仓促开战也不以为然。辛弃疾对北伐的时间有“更须二十年”的说法,他的政治主张与其说是尽快北伐,不如说是希望朝廷卧薪尝胆,尽早做好包括练兵、情报、财政等方面的战争准备,而不要得过且过,因循苟且。开禧元年(1205年),也就是北伐前一年,辛弃疾还写下了著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借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的北伐惨败表达了他对时局的担忧:“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后记

历史不能由单一情绪主导。多元的历史叙事,是我写作《崖山》这本书的初衷之一。毕竟,写作是一件苦事,没有一点情怀驱动,很难废寝忘食。
我想尽力规避的第二种叙事,是南宋中心主义叙事。
好看的历史应当是由多元视角构成的,但具体到南宋亡国这段历史,流行的历史叙事往往都聚焦于南宋,从而遗忘了一个常识:南宋衰亡的另一面,是元朝的崛起。
于我而言,写作《崖山》最大的难点也是元史。在历史学内部,元史可能是最让从业者有“隔行如隔山”之感的一个朝代史。但再难、再有压力,我都时刻提醒自己:既然要写《崖山》,写南宋亡国,怎么可以不去努力学习和探究元史呢?
缺乏元朝视角的南宋衰亡史,天然就容易堕入单一叙事。
我不讨厌宋朝,在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一个“宋粉”,宋朝政治相对于其他帝制时代的宽容与开放,令人心生向往,令我心甘情愿地“牺牲”部分客观。但这不等于,你在思考和写作南宋衰亡史时,可以将元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他者,作为一个不想探究的毁灭方。
元朝视角的难点之一,最有魅力之处可能在于,成吉思汗开创的大蒙古国,与忽必烈开创的元朝,虽有其天然的历史传承,但二者远不是一回事。回到历史现场,在蒙古人内部,人们对忽必烈的“汉化”倾向一向充满疑虑,对忽必烈建立中原王朝的努力更是不以为然。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国路线,为此也引发了漫长的蒙古内战。
但这与南宋衰亡史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万千重。当即位前的忽必烈在鄂州城下与贾似道缠斗时,当做了皇帝的忽必烈倾力灭宋时,来自蒙古人的军事挑战令忽必烈如坐针毡,不惜放缓灭宋大业也要先致力于蒙古内战。
没错,对忽必烈而言,蒙宋战争并不是他优先考量的,南宋更算不上什么大敌。
这是南宋亡国的重要真相之一:元与南宋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体量的对手。
以此而言,南宋在对元战争中的抵抗,尤其是襄樊之战中的坚韧,更加令人心生感佩。面对这样一个疆域之广阔在人类历史上都无与伦比的大国,南宋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还有那句话,过分贬低敌人,其实贬低的是自己,特别当己方是输家的时候。
这里就牵涉到我想避免的第三种叙事:奸臣和“汉奸”叙事。
如果不考量蒙、宋双方的实力差距,不去细究两宋深入肌理的一些体制痼疾,而简单粗暴地将亡国罪责往所谓的奸臣和“汉奸”身上一推了事,那就不是什么体面的读书人了。
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曾经愤愤不平地说:
那些曾为贾似道所笼络、重用,而最终抛弃了他的南宋大官,大多在仕元之后埋首著述,此辈往往对贾似道进行肆意谩骂,并将南宋灭亡的责任归结于其一人身上。
奸臣叙事源远流长,其核心原因就是,让贾似道这样的奸臣背上亡国的所有罪责,是最便捷、最易于阐释、最顾及君臣大义、最容易被传播,也最能迎合民间情绪的“顾全大局”之举。
这样似乎也是一种心理补偿:我们本来可以轻松打败外敌,但奸臣当道,以致大局糜烂。
汉奸叙事也是类似的逻辑。鼓吹者沉醉于这样一种情境:内有奸臣作祟,外有汉奸横行,因此国将不国。
有了这样简单畅快的叙事,一个人不懂历史细节,不知元朝为何物都没关系,他一样可以畅谈宋蒙战史,批评奸臣误国时,还能显得他大义凛然。
但至于张弘范等人是不是符合汉奸标准,就无人关心,也不重要了。出身河北的张弘范自生下来第一天起就在蒙古治下,没做过一天宋人,他为蒙古打仗又奸在何处?张弘范的父亲张柔倒算是某种“奸”,但他一出生就是金人,还为金国与蒙古打过仗,后来被俘归降蒙古,因此张柔没做过一天宋人,和“汉奸”也扯不上任何关系。
在奸臣和汉奸叙事的影响下,连忠臣叙事也变形了。
我对南宋亡国时的那些忠臣,比如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等人充满敬意。文天祥的伟大无须多言,但遗憾的是,高大全式的塑造方式也在让我们远离一个真实的文天祥。正如元史学者姚大力先生所言:
文天祥之死,并不是出于今天许多人以为他之所以要死的那种民族主义立场……我们不应该把他原来没有的那种意识硬塞在他的脑子里,然后再装模作样地去歌颂一个虚假的文天祥。
可以有民族主义叙事,但不要单一民族叙事;可以有南宋视角叙事,但不要南宋中心主义叙事;可以有道德叙事,但不要奸臣和“汉奸”叙事。
阅读历史、思考历史、写作历史,目的之一是让我们对这个世界上的各种可能性充满敬畏,保持开放心态,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每一种主张仔细论证,做好一旦有了更确切的事实,就随时推翻前见的准备。
我会随时这样提醒自己,也希望用我的写作,随时提醒我最敬畏的读者们。
我们都希望自己生活的世界更好一点,不是吗?
这本书照例献给我的妻子冰和女儿栖约,愿我们都宽容地看待彼此,看待我们的生活与世界。
崖山之外,是更大的世界。



【内容简介】


崖山海战,是一场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著名战役。1279年,蒙古军队与南宋军队在广东新会崖山海面上,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海战,最终南宋军队落败,陆秀夫负末帝赵昺投海殉国。

本书以历史中的十二个地名(蔡州、钓鱼城、鄂州、上都、益都、泸州、襄阳、大都、丁家洲、临安、崖山和零丁洋)为线索,自1234年“端平入洛”开始,一直写到1279年南宋灭亡,时间跨越了近五十年。书中分两条主线,一条线探讨南宋何以灭亡,另一条线探讨元朝何以崛起,同时从政治、外交、文化、军事等多元视角,生动地描写了从蒙宋灭金到崖山海战的整个过程,襄阳鏖战、临安出降、南宋灭亡,以及最后的文天祥之死,描写得恢弘而悲壮。作者用缜密、细腻的文笔描写了忽必烈、蒙哥、王文统、阿合马、吕文焕、贾似道、刘整、文天祥等诸多历史人物的命运和选择,力求还原一段真实的历史情境。

崖山之外,是更大的中国。

【作者简介】


张明扬,作家,历史写作者。阅读、研究和写作历史近二十年,著有《弃长安》《入关》《此史有关风与月》《天命与剑》《非常之人》《纸上谈兵》等历史作品,多次获得国内各大书榜推荐。《入关》入选第二届“文景历史写作奖”十强。

【精彩书评】


张明扬的书一向快意恩仇,读起来回肠荡气,掩卷之后依然要沉思很久,才能从书中爬出来。这源于他用文学的技法去书写历史,却又坚持不戏说、重事实的态度,这种既客观又生动的叙事方式吸引了大批“粉丝”,包括我。这本书新书也继承了他惯常的优点,利用政治、外交、文化、军事的史料,从元朝和南宋两个方面,全面地描写了从蒙宋灭金到崖山海战的整个过程。襄阳鏖战、临安出降、崖山列阵,以及最后的文天祥之死,都写得如此生动和悲壮。更有意义的是,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叙事上,而是切入了更加深入的主题,讨论了历史和文化上的许多现象和问题,比如中国历史上南北对峙产生的分裂、极权社会的制度痼疾,以及所谓的忠奸评判背后的真正责任问题。只有读懂了这些思考,才能理解中国历史上这次巨大的变局。——郭建龙 历史作家,著有“密码三部曲”、《汴京之围》等

【目录】


楔子 蔡州:南宋的怨念
第一章 钓鱼城:蒙哥之死
第二章 鄂州:贾似道的神话
第三章 上都:两个大汗
第四章 益都:忽必烈与汉·人
第五章 泸州:归正人刘整
第六章 襄阳:孤臣吕文焕
第七章 大都:元朝的元
第八章 丁家洲:奸相的出师表
第九章 临安:寡妇孤儿亦被欺
第十章 崖山:最后一战
尾声 零丁洋:遗民文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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