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0日星期日

丛日云:特朗普是民粹主义还是保守主义?

文明的细节 2024年10月12日

编者按:新一届美国总统大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特朗普又一次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小编不懂政治,仅凭直觉对特朗普有好感,觉得他率真大胆,敢于反抗虚伪的政治正确,打破了美国沉闷的政治空气。但看网上舆论,特朗普简直就是"特离谱",几乎是个疯子。如果他当选,甚至美国都要"国将不国"。这使我非常疑惑。偶然发现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丛日云刊载于《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期的文章:《民粹主义还是保守主义——论西方知识界解释特朗普现象的误区》,部分解开了我的疑惑。原文太长,我做了缩写和摘编,分享如下,希望没有背离作者原意,也希望能对与我有同样疑惑的朋友有帮助。

西方知识界的主流一直不认同甚至敌视特朗普,对他的负面评价相当普遍,也相当激烈。而对特朗普现象的学术定性,除被边缘化的少量保守主义学者外,主流学者和媒体人基本上是众口一词,即将其视为民粹主义的兴起。民粹主义概念被改造成了一个筐,对特朗普的各种负面标签都被装进这个筐里。但是,当西方学者将特朗普现象纳入民粹主义范畴的时候,就不得不一方面对特朗普的思想进行曲解,另一方面对民粹主义内涵进行修改。他们所做的,实际上是削足适履,为特朗普量身定做了民粹主义概念。这可以说是西方知识界对特朗普的"猎巫"行动的一部分。有鉴于此,我们有必要重新校正评判民粹主义的坐标,才能准确把握特朗普现象的实质。

当代西方民粹主义的要求

那么,在当代西方,什么才是民粹主义的要求呢?(1)仍然要求或推动社会更多平等,使其走向平均主义甚至弱势者的特权,从而使社会失去活力和竞争力,并严重伤害经典的自由和人权;(2)要求和推动更多的自由,特别在个人生活和个性表现领域,鼓励突破传统禁忌、习惯和信仰,损害人类文明社会基础的个人生活的放纵;(3)要求和推动更多的民主,不在乎牺牲民主的质量和效率;(4)要求、推动激进的社会多元化,特别是种族或民族、宗教、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多元化,贬低和损害传统的主流文化,无原则地推崇各少数族群、弱势群体和边缘群体的文化,甚至将其神圣化。

这些激进左派、进步主义者、后现代主义(后物质主义)者批评特朗普依据的标准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做一个归纳:(激进的)平等主义(或平均主义);放纵的个人主义(个人生活方式上对自由选择的诉求和宽容、"个人选择的自由");民粹式的激进民主主义;(准)无政府主义(对秩序、国家和权威的解构);(非/反宗教的)世俗主义(针对本土主流宗教);无限制的多元文化主义(本土文化的虚无主义);理想化的世界主义(全球意识或全球主义,反民族主义);乌托邦式的和平主义;(原教旨式的)激进生态主义。

将特朗普现象归为民粹主义还不完全是出于概念混乱,这种做法大多出于左翼民粹主义立场的偏见。知识精英在不自觉地向左大幅度偏移,拥抱后现代主义文化,但仍然自以为站在客观中立的立场。在他们心目中,特朗普属于非常另类的政客、局外人,令他们非常反感,而他的支持者则是一群无教养、粗野、充满偏见和易受煽动的下层民众,与他们这些精英在气质上格格不入,甚至连传统右派或建制派的精英也难以接受他们,于是,便很方便地将其归类为民粹主义。

民粹主义的价值偏好及其所锚定的民众

民粹主义不是一般的人民崇拜,而是平民崇拜,是将人民中的下层或弱势群体作为人民的代表或精华,并将其作为道德典范、道德判准。这样,它就将弱势群体推向了具有道德优势的高位。

具体来说,当代美国的民粹主义价值观锚定的是哪类民众呢?或为哪类群体所拥抱呢?在这个问题上,学界也存在着糊涂认识。传统上,人们将蓝领工人、农民等劳动者视为社会底层,认为他们最容易成为民粹主义的社会基础。历史上大多数民粹主义也的确如此。但在当代美国社会,我们需要对民粹主义的社会基础做一些调整。

如果按经济收入的标准,特朗普的选民基础或他为之表达诉求的群体不是收入最低的人群。当前美国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辩论已经成了许诺福利的竞赛。而特朗普并不允诺福利,他允诺工作。除此之外,对民粹主义社会基础和价值诉求的分析,还要考虑文化维度。这也是当代社会的新现象。

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转变是一个根本性的改变,它引发了西方社会整体上的文化变迁,即由现代主义转向后现代主义。伴随文化的变迁,西方社会出现了以价值观为坐标的新的社会分化,出现了新的政治议题、新政党和"新政治"(new politics),即出现了"以阶级为基础的政治向价值观政治的转变"。与此同时,传统的阶级投票(social class voting)也衰落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按经济地位投票,而按其价值观投票。

民粹主义如何反精英、反建制

确实,反精英是民粹主义的突出特征之一。但对民粹主义者来说,他们并非一般地反精英,而是反对"精英-大众"的社会结构与秩序,也就是精英处于优越的主导地位,享有引领大众、控制大众的特权的制度安排。而特朗普抨击当下的精英,特别是建制派精英,但他并不反对"精英-大众"的结构秩序。相反,作为保守主义者或右翼势力的代表,他的执政重视权威与秩序,维护具有明显抑制民粹冲动内涵的美国宪法的权威,维护传统的代表制和宪政民主的价值,所以,他是"精英-大众"秩序的维护者。

看起来各界精英大多站在特朗普的对立面,这成为特朗普作为民粹主义者的重要证据。在美国,精英们在政治上分为左右两派,每一派都会受到另一派精英的反对,这是正常现象,但像特朗普这样遭到左右精英阶层的普遍敌视,应该如何解释呢?诚然,美国的精英集团大多属于左派,但为什么许多右翼建制派精英也反对他呢?仔细研究就会发现,特朗普一派被左右派精英联手阻击的主要因素,是超出于传统左右之分的价值观念的对立,即特朗普一派基本上持现代主义或物质主义价值观,而精英集团则比较多地持后现代或后物质主义价值观。

不看到这个现实,就无法解释当代西方精英与大众的关系。在向后现代社会过渡时期出现的新情况是,精英与最下层结盟,后现代与前现代合流。

在这些新的政治议程或文化冲突中,白人、男人、基督徒、蓝领属于既得利益者,是社会的主流,也是文化霸权主义者。在"新政治"下,他们是被新社会运动控诉的对象。面对数十年汹涌而来的后现代的新潮流,他们处于被审判的道德劣势地位。

特朗普虽然向草根阶层寻求支持,表达了他们的呼声,但他领导的并不是在"精英-大众"结构中的底层反抗精英、试图打碎这个结构的民粹主义运动。他抨击体制内的精英(建制派),但并未破坏使精英占据优势地位的政治结构。如前所述,在当代美国社会,精英的主流与底层民众是盟友,精英阶层本身已成为推动美国走向民粹化的重要力量。而特朗普领导的运动不是底层对精英的反抗,而是中层或中低层民众在底层和精英的夹击中突围。

民粹主义与多元主义

反对多元主义成为当代"新(或右翼)民粹主义"的通用标签,也是特朗普备受诟病的一点。

大致说来,我们可以将文化多元主义与多元文化主义的界限看作特朗普一派与其反对者的界限。在以特朗普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者看来,这种多元文化主义的流行是基督教文明自虐、自残与慢性自杀行为,它是美国文明的败坏性因素,使美国的主流文化受到严重侵蚀和削弱,从而带来文明的危机和衰落。特朗普一派人出于对美国传统文化的珍重和对美国文明的自信,反对和抵制这种类型的多元主义。特朗普的批评者以多元文化主义冒充多元主义,混淆了特朗普对不同类型的多元主义的态度。

特朗普反对的只是激进左派推动的多元文化主义。这里双方的分歧在于:文化的多元化是否有个限度?美国文化应该是个大熔炉,还是一个大拼盘或马赛克?左派批评特朗普的时候,常把界限和程度问题说成是肯定与否定、有与无的问题。特朗普所做的,是遏制多元文化主义和进步主义潮流,以缓解美国文明面临的危机。这里表达的是文化保守主义的忧虑与诉求,与民粹主义不相干。

民粹主义与种族主义或排外的民族主义

美国激进左派是在什么意义上将特朗普归结为种族主义或排外的民族主义的?简单说来,左派进步主义者攻击特朗普,依据的是全球主义/多元文化主义标准,或者是少数族裔的立场(这是"政治正确"的立场)。只要不符合这个标准,或与这个立场相悖,便被贴上种族主义或(排外的)民族主义的标签。

无疑,在全球化和全球治理的时代,原教旨主义的民族主义已经成为过时之物,事实上,西方发达国家的民族主义已经严重衰落了。但直到目前,国际社会的基本单元仍然是民族国家,主权国家间的界限还具有首要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在民族主义与全球主义之间寻找一种平衡,而不是片面地追求一个极端。如果说特朗普的言行凸显了民族主义立场的话,那么它也是对美国精英中流行的理想化的全球主义的一种矫正和制衡。

特朗普曾在讲话中明确地自称为"民族主义者",结果受到主流媒体的广泛抨击。民族主义成为主流话语的禁忌,这本身就是一个表征,证明全球主义已经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民族主义已经成为自私、歧视、排外、好斗的代名词,是有害之物,甚至与纳粹主义联系在一起。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民族主义已经衰落到什么程度。在这种情况下,保守派希望提振民族精神,强化民族认同,并不意味着走向激进民族主义。

其实,在多元文化主义和全球主义观念的支配下,无视移民带来的严重问题,否定边界和国民身份的意义,不负责任地主张开放边界、废除海关与移民执法机构(ICE)、无原则(或非法)地保护非法移民,高举道德大旗,无原则地许诺非法移民的福利,甚至将正视移民问题的讨论都作为违背政治正确的禁忌,这种主张和公共政策,才具有民粹主义色彩。

总而言之,给特朗普打上民粹主义的标签,或者是曲解了民粹主义的内涵,或者是曲解了特朗普的思想和言行。特朗普现象属于美国由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转变时期的保守主义,不是民粹主义,相反,它是抵制美国社会激进的后现代主义和走向民粹化趋势的力量。

(来源:读行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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