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的结尾写道: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
书名|鼠疫
作者|阿尔贝.加缪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加缪在1942年11月11日的日记中,曾把当时横行无忌的德军比为"像老鼠一样"。彼时的加缪不一定能识别德国纳粹与法西斯的差别。前者因其引发人类史上重大灾难而成为了极权主义研究的主要案例。后者仍将对权力的渴求主要限制在本国范围内。西方学者在研究极权主义主题时,常将第三帝国与斯大林主义并置,基本不会提及意大利的墨索里尼。
汉娜.阿伦特与雅各布.托曼在20世纪50年代初先后推出了《极权主义起源》和《极权主义民主的起源》,成为了这一课题无法绕过的经典读本。在这之前,艾瑞克.弗洛姆在1941年出版的《逃避自由》中讨论了纳粹统治下的社会心理学,哈耶克在1944年《通往奴役之路》中对计划经济可能导向极权主义表示忧虑,而卡尔.波普尔在次年出版了《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企图从柏拉图以降的西方思想文化中构建极权主义思想的历史谱系。
阿伦特的朋友卡尔.J.弗里德里希与另一位哈佛大学讲师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在1956年合作出版了《极权主义独裁与专制》。该书更新了阿伦特的理论,从比较政治的角度提出了精简版的极权主义六大特征:
1.人人必须遵从的官方意识形态
2.唯一的群众性政党
3.由政党或秘密警察执行的恐怖统治
4.对大众传媒的垄断
5.现代的人身与心理控制技术
6.中央组织控制整个经济
以上总结相比阿伦特等著名学者的理论过于粗糙。如果普通读者要想区分极权主义与其他类型的意识形态,这个概括也算是抓住了重点部分。
与传统的独裁专制来说,极权主义的差异主要源于现代性思想与技术带来的统治优势。以德国为例,其官方意识形态部分继承了欧洲中古初期帝国主义单一霸权理想的特点,两极化与不平等。并在泛日耳曼主义、种族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等种种现代性糟粕理念的杂糅下,生成一种意识形态的"利维坦"。大众传媒技术的发展,有助于这种官方意识形态的传播与落实,从而在最大范围内达成了对人身与心理的操控。齐格蒙德.鲍曼更是将现代性工业技术深化到集中营大屠杀运行机理的解剖分析之中。
极权主义政权包含了独裁政权,还拥有后者不具有的特点。比如,独裁政权迫害反对者,但极权主义政权中少有反对者,迫害的重点是某些没有特定政治理念的群体或阶层。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将极权主义分为两部分来阐述:极权主义运动与极权主义政权。前者的一个成果就是促成了后者。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运动并不会到此为止,而是继续维持一种斗争的状态,直到与该政权一同消亡。
在这个运动过程中,人民的私人空间在意识形态的洗脑与秘密警察体系的监控联合之下压缩到了极致。放松的玩笑随时有可能成为邻人为自证而向密探告发的内容,有时连亲人都无法完全信任。《耳语者》中,人们为了避免隔墙有耳,纷纷发展出了耳鬓厮磨的"亲密关系"。
书名|耳语者
作者|奥兰多.费吉斯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以上的极权主义特点在反乌托邦小说中的刻画出人意料的具有前瞻性。如果赫胥黎写出《美丽新世界》可能部分受到了西伯利亚之风的影响,那么《我们》则是扎米尔京对法国空想社会以降乌托邦理念作出的深刻回应。反乌托邦小说给出了一个警示:不自量力的思想家忽视了人性的复杂所构建出来的社会蓝图,可能让人类万劫不复。希特勒在某种程度上论证了这个警示。所幸他没有超常发挥,我们又夺回了这个世界。
阿伦特在《反犹主义》的序言中指出:犹太人问题和反犹主义在世界政治中相对的并不是一种重要现象,却首先成了纳粹运动兴起和建立第三帝国组织结构的触发因素……随后触发了史无前例的世界大战暴行,最后又造成了西方文明中亘古未有的种族灭绝。
上文中"触发"这一动词的背后机理千丝万缕,然而这段话很容易造成误解,以为是犹太人问题引起了极权主义运动,并造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当犹太人成为众人憎恶的对象之后,任何蛛丝马迹都能被当成憎恶行为的合理化解释。对于犹太人罪行的建构过程已在文章《犹太人罪行谱系学》中有所介绍,这里不再赘述。
有着强烈犹太民族主义情绪的犹太群体,一度将"反犹主义"视为促进犹太群体内部团结的外部力量。同样,宗教群体也会将二战苦难融入到犹太教的宗教叙事之中,作为弥赛亚降临前的人间历练。而以色列的政治家则会利用苦难者的名义从西方世界获取赔偿与保护,又将苦难者的经历作为自己行恶的挡箭牌,这些苦难者的历史连同如今整个犹太人世界都在给以色列背锅。
来自于犹太人外部与内部的建构,在犹太人问题的周遭营造出一种声势浩大的氛围,使其成了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现象。由此而来的代价就是,人类文明的其他问题被犹太人问题的阴影所遮挡而遭到了忽视。比如第三帝国给人类文明所造成的的破坏,除了集中营中的工业化屠杀罪行,其他均被战争所掩盖。战争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上稀松平常,相比于和平,战争才是常态。战争为了和平,和平为了更好地战争。所以就会认为,二战造成的破坏和以往相比,只是数量不同而已。
现如今,集中营罪行在以色列的不义之举下不断褪色,而阴影后的其他问题无法自动显现,反而还有可能受到牵连一同被扫入历史的簸箕。鉴于极权主义曾给人类文明带来史无前例的灾难,关于它的研究有必要被一遍又一遍地阐释与普及。
希特勒的极权主义运动引发了二战,他的雅利安人种计划造成包括犹太人在内的将近一千万非战人员的死亡。尽管种族灭绝在历史上并非特例,但第三帝国在灭绝行动中所展现出来的特征,直接撼动了现阶段人类文明发展的基石:现代性。这一特征所带来的影响远胜于常被西方学者拿来比较的"古拉格"体系。
作者|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出版社|群众出版社
肇始于启蒙运动的现代性自诞生以来便一直遭受诟病,它削弱了宗教号召力,让理性主义、机械主义逐渐侵入人类的思维。人类个体是觉醒了,但发现自己无依无靠,于是再次发明了可以依靠的东西。这些发明缺乏沉淀,就像速食品,没有营养,粗制滥造,还有可能搞坏脑子。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随着这些坏东西的堆积,造就了极权主义这样的"文明核武器"。
这种武器击溃了人类文明的道德底线,让杀人放火合法化。极权主义运动的发起人没有任何理性诉求,他只是散播一种病毒,感染了所有人。大家开始出现一种幻觉,拥有了一个梦想,带着宗教狂热来执行,将天堂拉入现实。这种幸福感的确能够短暂维持。他就像一个破产的人用完家里所剩下的钱去游乐场大玩了一把。他将全国人民置于一场异端判决大会,同时又是一场女巫狂欢节。
普通民众不一定会有罪恶感,因为他们没有参与罪恶的具体实施。他们只是无视,只是旁观,只是默认。尽管这些行为可能姑息了恶行,但从众心理的保护机制使得这种后果不足以催动自咎心理。相反,他们很有可能继续沉浸在希特勒描绘的美梦中,而对破坏美梦之人心怀憎恨与敌意。《失忆症患者》中的祖母就是这种类型的典型代表。她没有太多认知,也缺乏辨别能力,容易受到煽动,只知道梦确实美妙,她仍然怀念。
不光德国人民如此,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也如此。他们会以成王败寇的模式来看待希特勒与他的第三帝国。他们无法意识到极权主义运动作为一个整体,其内部特征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性。失业率下降了,其中很多岗位来自于犹太人。经济上行了,因为撕毁了巴黎和约的赔偿协议。他们倾向于认为,如果希特勒没有把过多的资源投入到集中营中,或许可以赢得战争的胜利。在当下反犹主义的情绪下,他们甚至为希特勒的种族灭绝叫好。这种狂热和愤怒,很难说不是来自于他们本身对于当下社会环境的反应。德国人民的罪行不独属于德国人民,尽管这样说可能会被误解为削弱德国人民的罪行。但只有打破这种独特标签,才能将我们的认知继续向前推进,而不仅仅是停留在对第三帝国或者斯大林主义的恐惧中。
本文第一部分已有提及,极权主义运动的一大特点是,让全国人民陷入到同一种情绪状态中。这在过去难以通过人力达成,多亏了现代化技术的宣传工具。如果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依靠的是印刷技术,那么希特勒的极权主义运动主要依靠的是收音机、电视机、电影等这种迅速快捷的电子媒介。
声音和形象远比文字更能煽动情绪。如果把希特勒的演讲稿打印成纸,读起来可能狗屁不通。但他那歇斯底里的重复强调,癫痫抽搐般的动作,产生了神奇的催眠效果。他确实提高了国内就业率,拉动了国内经济,但民众可不管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他们就像在游乐场里疯狂玩耍的孩童,不管父母买门票的钱是偷来还是抢来的。
那么如今的网络技术,是否能够成为极权主义运动更高效的工具呢?一些人在网络上展现出各种愤怒的情绪,使用各种标签,什么汉奸、恨国党、殖人等。他们用观点、IP或者国籍划分出一个又一个敌对群体。这和当年第三帝国划分犹太血统和给犹太人贴黄色标签的做法是否相似?他们是否具有阿伦特所提出的"暴民"特征?如果法律允许杀人,他们是否可能立马提刀相见?尼采最早意识到憎恶所产生的心理驱动力,并告诫世人留意它破坏人心的力量。然而他的理论却被误用来煽动这种憎恶,何其荒诞。
科幻电影往往给我们展现了未来的可能性,其中一些科技展示有着非常理性的逻辑,有些已经成为现实。说是科幻,不如说是对未来的展望。令人不禁怀疑,反乌托邦小说是否也具备这种能力?
科技是极权主义政权最有力的统治工具,主要体现在宣传教育和监控管制两方面。宣传教育在《美丽新世界》中有着重刻画。比如通过条件反射来传递思想,用收音机在睡眠过程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信息,刻入孩子的大脑。监控管制在《1984》和《我们》中都有所体现。前者是在屋内安装三角形监视器,收录信息包括影像与声音,还不允许你脱离视线。《我们》中则是将房子的墙体透明化,内部一览无余。
现实中,美国的棱镜计划已向我们证实,反乌托邦小说中的全民监测在技术上可以实现。我们的基因技术也不过是出于道德伦理的限制,否则要把胚胎改造成伊布塞隆也不是不可能。或许可以类比墨菲定律的思路:任何在技术上可以被制造出来的,最终都会被制造出来。缺的只是公序良俗与法律的接受。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提及的极权主义社会被称之为新极权主义社会。原极权主义政权依靠暴力和恐怖来统治人民,新极权是用娱乐和麻痹来统治人民。新极权主义这种说法也出现在《美丽新世界》的再版序中。
值得注意的是,从《美丽新世界》这一脉系提炼出来的"娱乐至死"确实令人担忧。它正在被萃取成一种纯粹的情绪消费,阻碍与瓦解所有的严肃理念。网络资本主义也正热火朝天地提供一切可供情绪消费的"数字产品"。这样的产品没有实体,它可能是一种理念,一种价值观,一种意识形态,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思维结构和心理状态。一旦人们面对如"极权主义"这样的利维坦巨兽时,将毫无识别能力,更别提抵抗能力。
德国在19世纪后期至一战前期都处于一种文化绝望的社会状态。各种主义与意识形态在市民文化中招摇过街。市民阶层尚未形成一定的民主基础。他们还怀念神圣罗马帝国时代的君王体制,被法国大革命后解放才没有多久,民主与平等理念仍羸弱不堪。从目前的经验来看,还没有出现一个极权主义政权是从一个成熟的资本主义国家发展而来的。美国的麦肯锡主义一度因冷战的处境出现过局部的极权主义运动的氛围。但民众自发调整,也彰显了一个民主国家的自我调控能力。以联合国为代表的跨国性世界组织也时刻关注着各个国家的政治状态。再像第三帝国那样出现成形的极权主义政权,可能性已经不大。
如果仅凭娱乐至上的现状就言辞凿凿地视为一种潜在的"极权主义"或许有些虚张声势。有些人读了一些"反乌托邦"题材的文学就草木皆兵,又是另一种极端。它和麻木不仁同样无法理性识别"极权主义"的趋势。实施情况是,极权主义政权已是历史,新极权主义仍是预言。即便如此,人类也难以高枕无忧。
或许正如鼠疫,在某种历史条件的激活下,极权主义仍有可能卷土重来。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