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苏晓康:疗救灵魂的“民族寓言”

【按:今天年輕人已經不認識魯迅。大家尤其不知道,毛澤東的"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源頭在他那裡。中國因為落後而需要改造人的思想,就跟得病需要吃藥一樣,這是魯迅發明的一種"五四"傳統,最終成為共產黨的一把利器,中宣部及其黨報電視台,至今使喚它得心應手,他們不懂什么"劣等人種",只有"病人"概念,中国人至今還是阿Q、閏土、華老栓,一代代人都要服药(改造)。偶見網上有人提魯迅,就貼一舊文,摘自『文學對民族的治療與被治療』。】

  1920年8月,日本「支那学」月刊发表青木正儿介绍中国文学的文章说:"在小说方面,鲁迅是一位属于未来的作家。他的「狂人日记」(『新青年』四卷五期)描写了一个迫害狂者的惊怖的幻觉,达到了中国小说作家至今尚未达到的境界。"这个以十三篇日记的片断构成的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一般都认为是一部象征主义的作品,用隐喻手法写一个"狂人"疑惧自己整日被大哥所追吃、并从四千年中国历史的字里行间读出"吃人"二字来。鲁迅自己说他"偶读「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族,因成此篇",一语道出他思想模式上的"五四"式的激进,但也一针见血地说出中国传统乃是一种泯灭个体的文化。
  有趣的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以后,美国一位新马克思主义批评家Fredric Jameson则从这篇「狂人日记」里读出了他所谓的"民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并断言"第三世界"文学作品皆可作为这种"民族寓言"来读,而鲁迅小说是"这种寓言化过程最佳的范例"。这种看法认为,情欲以及无意识等私的领域同政治、经济和阶级等公众领域的彻底分离,在第三世界尚未完成,因而他们的文学作品,表面上好象在讲述一个私人的故事,其实同时在隐喻另一个属于公众和政治领域的故事。鲁迅的「狂人日记」,只会被西方读者读成描述私人病态的心理小说,而它的政治寓言的阅读方向就被取消了,这一阅读方向揭示了中国社会的病态和历史的恶梦。
  鲁迅的另一部小说「药」,写农民华老栓照习俗买人血馒头为儿子治痨病,反丢了儿子的性命;而反清革命者夏瑜被伯父出卖,绑赴刑场砍头,他为民众流的血竟被华老栓拿去为儿子治痨病。小说结尾,第二年清明节,两个死者的母亲在扫墓时相遇。一家姓"华",一家姓"夏",合起来正好是中国的古称"华夏"。这显示在鲁迅那里,政治预言是无需解释地公然显露的。这对Jameson又是极重要的启迪,他认为西方文学中的寓言结构过于隐晦,而知识分子彻底分离了私与公、艺术与政治,便也从此丧失了干预现实政治的可能,"世界文学"应重新发掘"第三世界文学"这方面的价值。
  然而,对鲁迅的读解叉可以是多样的。比如,撇开"民族寓言"或政治寓言一类的读解,视鲁迅小说为他个人心路历程的写照,是一个与世不和的孤独者的一连串心理危机、困惑、挫折、失败和心灵探索的文学表露。问题在于,这个孤独者在本世纪初的政治和文化氛围中,执意要面对"民族的灵魂",于是他便如同面对一群身处密闭的"铁屋子"里将要昏死过去的读者而扮演一个"呐喊者"。由于"改造民族灵魂"的需要,正是由鲁迅发端,现代中国文学形成两大题材:知识分子——启蒙者,农民——被启蒙者。在「呐喊」、「彷徨」这两个小说集,正如鲁迅自己所说,乃是"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灵魂",农民都是麻木保守(润土,「故乡」),唯求"做稳奴隶"(祥林嫂,「祝福」),愚昧冷漠(华老栓,「药」),知识分子在他笔下,一般也是颓唐、消沉、向恶势力屈服。最后,这个呐喊者"也终于厌倦了呐喊而沉默起来,在他另一本杂文集「野草」当中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他已无话可说。这个孤独地面对"沉默的民族灵魂"的"呐喊者",被后来的中国人尊为"民族魂"。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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