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低端人口"一词火爆,北京一天驱逐230万人,蚂蚁似的外地民工,携男挈女,忍辱荷重,沉默驯服任驱赶,怵目惊心,令人有种种联想:纳粹押解犹太人去集中营、印尼排华沿街滥杀,这在中国人中引起滔天义愤,网上一派"草泥马"国骂、"排华""纳粹"的遣责和大量自冠"低端人口"的宣示,大伙儿好像刚明白"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时刻",愤怒的词汇也几乎用尽,但是大家似乎都不知道一个最贴切的词:中国人已经"亡天下"。
顾炎武《日知录》分辨"天下"、"国家"为二者。他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明末的概念,今人已难辨识;尤其近现代国家话语称霸,始作俑者梁启超,又将其简略处理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于是国家膨胀,肉食者横暴,匹夫卑微苟且,"天下"倒是先亡了。这才是大家今天的真实境遇,所有北京市民,跟所有被赶走的外地民工,待遇是一样的——"匹夫"失去了人的起码条件。
中国人倒霉,就倒霉在这"国家"上头。顾炎武说"亡国",仅指皇帝老儿的家院丢了,此一姓之兴亡,不关匹夫的干系,四百年前他就有此前卫思想,比后现代理论还要透彻。然而梁启超偏说,华夏自古只有"天下"没有"国家",率先为中国人建构"国家意识",可是后来塞给中国人的"新国家",居然还是"一姓之家",它跟朱明稍微不一样,几乎就是满清的一个"现代版"。余英时教授还专门做过一次"明清比较":
"明朝的天下属于朱家,但朱家皇帝并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统治集团作后援。朱元璋诛尽功臣,登基后只有广封诸子以为屏藩。但仅仅皇帝一个家庭不能构成统治集团,其理甚明。(依传统的说法,这是'家天下'。)……与此相对照,清朝的天下不但是满族共同打下来的,而且一直靠满族为皇权的后盾以统治天下,所以整个满族确实构成了清王朝的统治集团。(这应该称之为"族天下"。)……在满洲皇帝眼中,满人汉化对于政权的危害性决不在今天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之下。(这是'族天下'与'党天下'的共同隐忧。)"
"国家"在清朝那会儿,已非"家天下",而是"族天下"。后来的"党天下"指共产党,其理甚明,因为党员就是"八旗",他们也有"铁杆庄稼"。据中共的中央组织部最新统计,截至2016年底,中共党员总数为8944.7万名,党的基层组织451.8万个。这个规模远大于"满洲党",而满清以区区几十万人口,征服并统治一亿汉族、连带蒙藏回疆广袤地域达三百年;据刘仲敬的论述,满人归于"诸亚",而庞大的"诸夏"(汉族)已经没了囊气。中共拼命发展党员、建党支部、还要建到美国来,敢情是学八旗呢。
那"亡天下"是个啥?仅照顾炎武的字面,所谓"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一看就懂,那不就是六〇年嘛,所以早在"大饥荒"那会儿,中国就"亡天下"了,因为当年连刘少奇都对毛泽东直言:"人相食,你我是要上史书的!"怎么这次"低端人口"惹得网上"义愤填膺",大家是不是醒得有点晚?"低端人口"里的民工们,兴许不少人还知道他们的爷爷奶奶是饿死的;城里人八〇后以降,还知道这点历史的凤毛麟角。中国三十年"民族主义"高歌猛进,细想想是中华民族匹夫们的"肉食者"大合唱,也只能用北京市井里的一句话最合适:把你卖了,还帮人家点票子。
其实顾炎武"亡天下"的意思,很复杂,他是在讲人伦防线、文明底线的大问题,他说朝代兴亡更替,是无所谓的小事,但是假如一个民族突破了人伦防线,它就死了。
中国的文革,是一场"多数人的暴政",最后出现了霍布斯所说的"人与人的关系"倒退到"狼与狼的关系"的蛮荒境地;到这种境地,还能限制暴行的,只剩下每个人自己心里的人伦防线。我们今天才惊讶地发现,那时的大多数中国人心里根本没有这条防线。这就是文革后巴金老人万分痛苦的一件事,他问自己:孩子们怎么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狼?
人伦防线是一个文明最原始的成果,也是它最后的底线。这条防线在中国文明中是由儒家经历几千年逐渐建构起来的,却在近百年里被轻而易举摧毁了。摧毁的明证就是文革;"吃人"更赤裸裸地发生在广西文革中。我们无法确定,究竟是中国传统的人伦防线,不能抵御如此残酷的政治环境,还是它早已不存在?可以确定的是,中国人除了这条传统的人伦防线,再没有其它东西,如西方文明中人与基督的沟通。
这让我联想到一个很著名的意境﹕本世纪初鲁迅说他从中国几千年传统中只读出"吃人"二字,他大概绝对想不到,扫除了这个"吃人"的传统之后不过半个世纪,中国真的是"人相食"了。这是比奥斯威辛还要难堪的一个人类耻辱。
中国已经"亡天下"。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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