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9日星期三

至聖與先師──專訪黃進興,在余英時離去之時

黄进兴(左一)与余英时夫妇合影。(图黄进兴)


采访撰文|庄崇晖、郭姵君  / 原载于研之有物


(2021年)8月1日晨间,中研院院士余英时(1930-2021)于美国寓所睡梦中逝世,享耆寿91 岁。余英时师从国学大师钱穆,深入研究中国思想、政治与文化史,为一代史学泰斗。中研院副院长黄进兴院士回忆,当年在美国时转学至哈佛大学,投入余英时门下,二人成为关系深厚的研究师徒。而近半世纪前,他与余英时的那场初次见面,也成为黄进兴治学的转捩点。


先师已逝仍未远去


与黄进兴的访谈原定在7 月,要聊聊研究中的"师徒",后来因事延迟。说来巧,也不巧,改定的访谈日前一周,美国学界捎来史学大家余英时在睡梦中辞世的讯息。


知师者莫若生,邀访信从世界各地涌进黄进兴的办公室,请他谈谈对余英时的看法、二人互动云云。但黄进兴彼时思绪尚乱,连下笔写回忆都感到困难,故多数婉拒。


隔几天碰面,访谈间聊起他研究路途上的先师、也聊逝去;偶尔聊他眼中的至圣,最后甚至聊起时尚。为师守丧未剃胡的黄进兴,眉宇间透出一丝怅然:"到现在还是觉得这件事很不真实,他好像还没离开。"


互信互赖的师徒


1976 年,黄进兴从美国匹兹堡大学史学家许倬云门下转学至哈佛大学,成为余英时的门生。这是他脱离史学方法论执念的起点,也是他治学的转捩点。


提起与余英时初次见面,黄进兴回忆,两人在哈佛大学图书馆聊了三、四个钟头。当时年轻气盛,无所畏惧,在大师面前胡说八道,例如高谈阔论陈寅恪的学术论文表达有问题,"现在想起来都会脸红。"余英时有容乃大,静听黄进兴大放厥词后说:"你明年转到哈佛大学来读书吧。"并提醒他,离开史料不可能立说,放言高论都是空中楼阁。


一语惊醒梦中人。


自此,黄进兴拨开史学方法的迷雾,开始弥补旧学,在哈佛打下更扎实的根基。他提到,自己从余英时手中接下全然陌生的论文主题"李绂",无所适从,只能依赖老师,写完一个段落便让余英时看稿、批改,仅花1 年9 个月便完成博士论文初稿。黄进兴说:"我听老师的话,有他可以依靠,不会太离谱。"


这样的依赖关系是双向的。博士班时期,黄进兴时常到余英时住所聊学问。余英时会将作品初稿让黄进兴先睹为快,请他从方方面面攻击、讨论。有时一深聊,抬头望去已是凌晨四五点。


余英时久居美国普林斯顿,上回造访台湾是2014 年领唐奖的汉学奖,"当时大家心中已经猜到肯定会是他得奖。"黄进兴认为,余英时受人尊敬不仅仅是因为学问,更在于他极力捍卫民主与自由价值的精神。


余英时一辈子都致力扮演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他不仅是人师,还是经师"。


虽然治学风格受余英时影响甚巨,但黄进兴指导起学生却采适性发展、放牛吃草。"我都叫他们去看电影。"黄进兴笑说,学生都知道如果看电影、逛街更有价值,不去上课也无妨。


他称自己不好为人师,也不喜欢指导学生,希望尊重学生的独立人格发展。他举自己的学生、作家杨照为例。杨照到哈佛大学后没再继续钻研学术,现在为名作家、文评家。黄进兴平淡地点评:"也很好啊。"


研究者的浪漫情怀:差点长眠孔庙


依赖师长的黄进兴,研究风格却颇具个人魅力。他以孔庙研究著称,其研究角度和取材在学界是开路先锋,独树一帜。


有次黄进兴到中国北京演讲,现场有位博士生问他:"像你这样的学问应该怎么做?"一位资深教授立刻站起来直言,黄进兴的学问是不能学的。"我的研究都很怪异,不按牌理出牌。"他笑着说。


不按牌理出牌的研究初心源自"相亲"。


起初有人帮黄进兴介绍女友,二人相约出游时不知去哪,他选了个冷门地点──台北孔庙。当时现场的一堆神主牌中,好像就是孔子在跟他说:"你来研究。"黄进兴立刻被吸引,甚至将口袋里的钱都拿来买《文庙祀典考》,就此与孔子、孔庙爱情长跑,一跑就是20 余年。


至于女孩呢?看他书呆样,跑了。


最初研究孔庙,出现很多质疑的声音。例如任职中研院的初期,黄进兴到中国做田野常遇到学者告诉他,孔庙是封建的遗址、孔子是臭老九,不要把才华和时间浪费在上面。无论是尊敬的长辈或老师,都没有人鼓励,先师余英时起初对这题目也不置可否。


不过,事在人为。黄进兴埋首研究后,孔庙研究在世界遍地开花,日本、法国、美国等地的研究人员,皆在他的研究架构下开枝散叶。曾经有美国学者问:"孔庙是因为你做了研究后变得很重要,还是它本身就很重要?"黄进兴答,它应该本身就很重要。


说来谦逊,事实不尽然如此。连从不夸赞学生的余英时也说:"进兴真的写了几篇大文章。"黄进兴表示,"在老师面前,我都是挨骂。我是走了后门(注:由余师母告知黄进兴)才知道老师称赞我。"直到后来,余英时才当面跟他说:"我没想到你一辈子会做这题目做得这么好。"


对孔庙的痴狂不仅如此,黄进兴还差点倒在孔子神主牌前。


5 年前,黄进兴去中国山东省曲阜孔庙时身体不适,高烧至39 度。但他还是尝试三跪九叩,当时心想自己可能会死在孔子墓前。他笑着说:"应该会成为千古佳话:有一个读书人来祭拜孔子,还死在那里……"彼时抱着殉道之意的他,最后被孔子请回台湾,继续研究孔庙。黄进兴继续开起玩笑:"孔子说,还早呢,先回去。"


黄进兴向"大成至圣文宣王"(即后来所称至圣先师)鞠躬。


这几年,他的学术著作陆续被翻译成日文、英文。被问起为何能坚持一个研究题目这么久?


黄进兴表示,孔庙研究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不应该随便鼓励年轻研究者执着于一个题目。如果胡乱鼓励而对方真的做了,有可能方向错误,风险太高。一如他常说,以前对史学方法论的狂热是"走错了,耽误自己"。他反倒希望透过过往的经验,让年轻人少走一点冤枉路,不要重蹈覆辙。


历史谈过去和逝去如何看未来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2019 年9 月,我只要去美国,一定会去看他。"


至圣前视死如归,面对先师离开,黄进兴则感觉很不真实。"我好像有一点拒绝承认他已经过世。"上回二人见面已是2 年前,最后一次通电话则是今年6 月。黄进兴说自己喉咙弱,特别容易哑,余英时这几年则重听,所以二人都是透过余师母沟通。这次消息也是余师母告知。


依赖老师、依赖太太,黄进兴认为自己是依赖性很重的人。"他好像还跟我一起活着、还跟我对话,我不敢想像他已经去世了。"


忆起先师,黄进兴仍不免神情怅然。


不过黄进兴也说,余英时把死亡看得很淡,以前就跟学生讲过,他对死亡并不恐惧。在黄进兴看来,有这等气度都是得道之人。即便历史研究谈逝去的人事物,面对死亡,黄进兴不讳言自己仍不免恐惧。


"害怕啊,但是人生最后1 分钟还来得及想生和死的道理。"他说,动物也会害怕死亡,但差别在于,人类会想死了以后是怎么样、会怎么样。


黄进兴年轻时孱弱多病,药不离身,甚至还曾在大病时,向中研院一位工友学习少林罗汉功,锻炼体魄。他说,死亡最让人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在这世界永远消失。但他也说,"这是很自然的现象,人不走入过去,新的人怎么出来?你占住整个宇宙。"


在他口中,死亡仿若有了承先继后的不同意义。那么身为历史研究者,他又是怎么看待未来?


黄进兴认为,孔子说四十不惑,他则说自己七十才大惑,开始校正许多对人事物的看法。不光是学术观点与理论观点,近来甚至格外有感周遭的浮动。即便如此,他仍淡然处之。


"人生只能走一趟,你没办法知道,走另外一条路会怎么样。"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黄进兴的心之所系无疑是至圣,余英时则是他的学术先师。学术路途向来漫漫而孤独,至圣与先师的身影,或许即是伴其左右的至真至情。


2021-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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