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日追思余英時先生,《中國學社》的每一個成員都很感恩,然而如果說這個學社有一個「緣起」的話,那卻跟一個收藏家的一個臨時念頭有關,所以偶然性很大,而且這個故事很久都沒有進入任何書寫文本,2012年我趁台北印刻文學出版社出版《離魂歷劫自序》增訂版之際,增添了一個章節《收藏家艾略特》,才寫到中國學社的「緣起」。】
傅莉出院整一年时,九五年的春天,学社同仁刘宾雁朱洪夫妇陪约翰•艾略特先生来「狐狸跑」我们住所看傅莉。她神态持稳,应答妥贴,颇显旧日风貌。约翰还问起我们的儿子,叮嘱别耽误他读书。
这位艾略特先生的一个念头,使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出现了「六四」流亡者组织《中国学社》,它的英文名称Princeton China Initiative就是他命名的。我们只听到一个传说。艾略特是中国古字画收藏家,一次他写好一百万美元支票要买什么,偏偏那天早晨新闻里报道北京坦克上街杀学生,他震惊之下,将这张支票寄给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希望以此帮助普大的中国留学生。校长偏责成东亚系办理此案,于是当时散居世界各地的一批八九流亡知识分子,分别收到带有菊黑双色盾牌校徽标志的邀请函。
东亚系由余英时教授领衔组成一个理事会,告诉流亡者要选举一个委员会,自己管理自己。获选前来的,大凡中国一时之选,都是名气很大的精英,「文人相轻」流弊甚重。论资排辈,刘宾雁、陈一咨、阮铭三位都是主席的人选,但是阮铭公开动员「选苏晓康」,结果硬是把我架上了火盆。事后傅莉指着阮铭说:「你安的什么心,要害我们晓康?」
从学社开张,到九三年夏末我遭遇车祸,期间筹办过几次讨论会;因为都是耍笔杆儿的人,少不了也会发表一批文章,但人事上波澜不断,是是非非,令我心灰意冷。其中只有一件事,是艾略特先生的美意,他觉得大家既然来了长青藤名校,学府里遍地是大牌教授知名学者,不是多少可以学得真东西吗?于是假借东亚系著名的「壮思堂」为教室(同楼几步之遥的物理系还有当年爱因斯坦授课的教室),遍请各科名师轮流来讲。谁承想精英们兴趣不大,迟到、缺席、厌烦、懒散,经反复整饬,才勉强学完。据说令老先生颇寒心。
约翰后来病重住进费城宾州大学医院。九七年夏一日陈淑平告诉我,她陪余先生赶往费城探视,说他已是植物人状态,靠仪器维持生命,不知还认不识他们,但迎以微笑。余太太说她看到这微笑,心里还是安慰的,认不认识都是次要的了。
我心里恍惚了几日。我能很清晰的回忆起来约翰的微笑,很慈祥的微笑。傅莉几乎没见过他,但是她自离魂中醒来,就从茫茫时空中拣出「约翰」这个名字,没有忘记因这个人我们才得以落脚普林斯顿,而那关乎苏单获得了很好的中小学教育,是她一辈子感恩的事情。我也很想去医院看约翰一眼,却不可能了。后来听说是他的弟弟决定为他拔掉管子。原来他才六十九岁。真是人走如灯灭。
两个月后我去了艾略特的追思仪式,在校园里最瑰丽的亚历山大堂内的理查森厅。在室内乐队伴奏之下,发言人都是上去念一首怀念的诗。这种悼念方式,优雅而略带哀伤,我还是第一次亲历。那些诗自然听不懂,只对一首巴赫有所触动。发言者历数约翰一生好事,却没人肯提他捐助支持中国八九流亡者,一个字都不提,令我有种尴尬的感觉,仿佛我们跟他徒然一场。只不知是约翰生前已有此意,还是活着纪念他的人如此附会他?音乐一停我就走了。后来听说在场的流亡者颇觉不快。
一个时代、一场壮举、一个好人、一种历史,却稍微带上了一点荒诞。我也身陷此中不能抽身。我希望将来有人要写世界流亡史的话,一定要写上约翰•艾略特的名字。荒诞是我们整出来的;在他,唯有优雅。
——作者脸书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