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8日星期二

孔捷生:从共和国到合众国

中国是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一如电视剧巨制《走向共和》所示,步履殊为艰难,故此至今仍在走向,而未到达。

       我近不惑之年始来美,接受角色转换甚为不易。不同于九岁的儿子,他像幼苗舒展,自由生长。我却像一片飘零之絮,委落泥尘后艰难重生,我将摸索认知异国文化视为精神逆成长。

       成长就像打开一重重人生之门,步入另一境界。我儿子在新泽西读中学,十五岁时给克林顿总统写了一封信,质疑公校教育若干问题。殊不想收到白宫信函,竟是总统回信并附送一张签名照片。克林顿首先感谢我儿子来信,说:尽管他公务缠身,但你提出的问题值得重视,你代表着美国未来,我们将一起面对和解决这些关乎下一代的问题……等等。这些话很笼统,但措辞平等亲切。儿子很高兴,带回学校给同学传阅。作为来自第一代移民的父母,我们也觉意外,并为儿子的欣悦而欣悦。

        然而,成人认知毕竟异于成长期的孩子。我们很快了解到,投书白宫,除却无厘头内容,都会得到回复。白宫有专门公关班子,以总统名义给民众回信是其职责之一,连信末和照片上的总统签名,也是逼真影印。但做父母的并未跟儿子揭破,让他自己从生活领悟,才是成长扎实的脚印。何况,日后他对美国社会之融合,要比上一代深入得多。

        我的成长期曾有一段"红色记忆"。传说周恩来总理爱民如子,只要见一面握过手,哪怕多年之后重遇,也能记住人家的名字。这个传说在知识分子中流传最广。后始知美国也有神人,克林顿总统亦具"人面识别"超人本领。二度见面被他亲切唤出名字的人,无不感动——如果这词太煽情,起码是触动吧。只不过,美国并无铸锻某种顏色之领袖神话的习惯。我其后得知,克林顿在白宫与来访者见面,出场之前,幕僚会指点视像或图片,告诉总统该人名字与背景。并非所有总统都练这门功课,克林顿却做到了。

        希拉里则是另一极端,她堆出明灿笑容也抹不去骨子里的冷感。倘非如此,川普能否入主白宫尚未可知。笔者对她夫婿的白宫岁月不予评判,但哪怕不喜欢克林顿的政界商界人士,多认同他确有个人魅力,只要现身公共场合,俨然聚光灯追身,他自己就是光源。我有亲身经历可佐证——

        1999年圣诞节,我陪来探亲的父母到华盛顿观光。别的城市每逢节日都熙熙攘攘,惟此城例外,只缘首都上班族逾六成都不在市区居住。我和两老闲逛,只闻圣诞音乐在空旷街道飘荡,温馨而寂寞。我们行至一向游客如织的白宫,居然也清冷得可以。白宫南草坪只有一条人影在遛狗,我没去留意,只觉得正是照相时机,免得摩肩接踵。留影毕,此际草坪遛狗者扔出的网球滚到栅栏边,那人过来了,他主动向我们挥手致意,这才认出来正是克林顿。那时距九一一还有两年,完全看不到特勤保镖踪影。白宫栅栏外就是街道,克林顿离我们仅六七步,他生就一副阳光脸孔,笑起来显得很真诚的样子,这正是他自带流量的天赋。

        我后来推断,他逗狗的网球是有意掷到栅栏边的,休闲时刻不忘亲民秀,能把这视为己任并享受其中,我想首推克林顿。他太太希拉里和竞选对手川普,这部分基因都先天残缺。小布什虽远不如克林顿,胜在性格憨直;奥巴马也很注意亲民,但表演着了痕跡。无论哪届总统,权力认受性都来自选票。他们亲民是必须的,只有做得好与差之区别。然而,另一体制的权力者则不同,他们是人民领袖,是用来爱戴的。

       再说一件亲历之事——1987年我到首都机场搭乘民航飞机,那时未有居民身份证,个人证件都是工作证。当然有的人或有不止一种证件,比如我还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省政协委员证。购买机票时个人证件不管用,必须有单位证明。几十年一贯制的社会格局及其价值标准,个人什么都不是,能证明你是谁的只能是单位。单位俨然全能社会的微缩。

       我家在北京,工作单位却在广州,每次从京南返,都要找中国作家协会盖章出具证明。与之匹配,购买机票就用中国作协会员证,但那次在首都机场办理登机手续一时找不到,只好拿出省政协委员证。那本红封皮上印着金色国徽的证件,与中国作协的盖章证明对不上号。然而在官本位社会,那不算个事。政协委员不是官,却是政治地位的象征。登机之后,才发现官本位"福利"不止于此。明明是普通经济舱机票,我却被安排坐头等舱。那是我头一回享受这等待遇,便事事新鲜,却发现前三排一直空着。及至起飞前一刻,始见一帮人登机,被簇拥入座的原来是国务院副总理李鹏。

       八十年代副总理出行并无专机,与民同行本是好事,可零距离了解民情,更是做亲民秀良机。那时我对西方政治家素质无甚认知。但就官本位社会而论,就我所见,李副总理也算是对民众最冷漠的一个。他坐第一排靠窗位置,身边与后排都是随员与便衣警卫。连笑容可掬的空姐送饮料,都是随员代接转递,他头也不抬,连道谢都有人代劳。京广航线就两个小时多一点,全程不见他离座与其他旅客和空服人员交谈。


        倒有花絮,我在候机厅偶识一位香港旅客,他是北京首家中港合资酒家(在前门东大街)点心师。因粤语同声同气,大家聊得来,但登机后就隔开了,半途他要到头等舱来索要联系电话,却被便衣警卫拦住,不得越界。我这才明白,坐头等舱并非政协委员证带来的"福利",而是登记时"政审"的刻意安排——政协委员身份给李副总理带来更多安全感。

       飞抵广州白云机场,全机旅客都端坐不动,让国家领导一行人先下机。革命经典黑白残片《列寧在一九一八》有句台词"让列宁同志先走";1994年新疆克拉玛依大火,孩子们化为灰烬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是"让领导同志先走"。这守则来自体制深层结构。当李副总理经过我身边,我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符号,那是严肃、矜持、倨傲的混合。不由不信,如果某人天生就没有亲切感,那么后天也学不来。人与人之间不平等,从价值体系就是先天性的。

        及至八十年代最后一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他更多表情包,把他固化为脸谱人物,更把他与某个历史事件永远捆绑,一如讣告上措辞。从另一角度看,亦遂其所愿,他的回忆录确实将此视为毕生荣耀。

        我到了异国,一切都从头去学。儿子轻而易举完成的文化转换,我却要花几倍时间,堪称精神上的逆成长。终于迈过那道门槛,便洞悉西方政治家都"装",装着装着,就成了价值标准与行为守则,这可是真的了。驀然回首,发觉当日邂逅之李副总理,确有可圈可点之处,就是不装,完美做到了他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 原载: 《明报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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