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4日星期二

郑兢业:霸王城头买箭镞

郑兢业 心泉低吟4  

我不大喜欢凭吊古战场。每一次陪同远方的朋友到官渡、牧野、虎牢关这些著名的中原古战场追古归来,我会多日走不出"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白发征夫泪"这种惨烈沉重的历史画面,沉郁的心境难以释怀。

当我踏上广武山时,心情更为复杂。两千二百年前鸿沟旁楚汉之战独具的历史魅力,吸引着我追远探幽的心翼。与其它著名古战场不同的是,这里不只是水淹、火烧、刀砍、箭伤了数十万生命的屠场,也是人性与灵魂的裸体舞台。刘邦、项羽在鸿沟畔淋漓尽致的表演,不仅从这里走进史册,走入民间记忆,走向中国文化艺术长廊,也从这里走进了人类灵魂史。

踏入历史故事的诞生地,它激活了我心中原本僵硬的史典,印证已经变得依稀的遥远记忆。我伫立在霸王城断垣西眺汉王城的断壁间,失重的心一时难以飞越时空的鸿沟,自然顺畅地与历史对话,与古人神会。

"游客,买不买箭头?"

一位售卖历史的当地老伯,微笑着和我搭话。

"买支箭头吧,这可是真正的文物,是我亲手从地里挖出来的。"

鼻梁上架着花镜的老伯,把一个破旧的斗笠托到我眼前,斗笠里有三个锈度不同的铜箭镞。

三支铜箭矢"嗖嗖"齐发,把我从摆荡于古今的秋千上射落下来,我定定神问老伯:"这箭头多少钱一个?"

老伯非常爽快:"大点的,小点的,锈的最严重,价钱不一样。"

听过老伯报价,我把三个箭头并排摆在手掌上仔细端量,越看越觉得迷惑:"老伯,这箭头为啥大小不一呢?"

老伯侃侃笑谈:鸿沟最宽处八百多米,窄处也有一二百米,单凭膂力拉弓射箭,是很难射到敌阵的。霸王城上的汉军箭镞,汉王城上的楚军箭镞,多是用弩机对射过去的。秦朝时期,马背民族对秦地的侵扰,刺激起秦军制弩技术的高度发展。射程远威力大的飞矢,曾是草原铁骑的克星。主要由秦人组成的汉军,在楚汉争霸的鸿沟战略对峙中,汉军优于楚军的制弩技术,在箭头明显大于楚军箭头上得到见证。

我非常惊讶,一个乡翁遗老的即兴漫谈,竟与这片历史沃土如此相称,使我受益不浅。于是我便照他开的价将三个箭头全部买下。在我把刘、项在楚河汉界对话的物证收入口袋前,还有个疑问想请教老伯。我把那个最小的锈得最严重的箭头捏在指间,向老伯请教:"为什么它的价钱最高?"

老伯回答大出我所料:"你不问我也正要告诉你,免得你花了钱窝心。老辈人传说,锈得格外厉害的箭头,是沾过人血的,沾过人血的箭头驱邪避灾。"

告别老伯,我心重如铅,攥在我手心里的那个传说血浸过的箭头,恍然从我指缝里流出两千多年前的鲜血。一股血腥之气,在我周遭漂浮弥漫。一串巨大的、长长的、生锈的、带血的问号,犹如历史老人的铁拐杖,抽打着我去追问历史:这个可能浸过血的箭头,是中箭者自己从身上拔下来的?还是别人从被射杀的尸体上拽下来的?

假设这支箭镞是从伤者身上拔下的,这伤者是个有着怎样故事的男子?他是在新婚时被驱向战场的,还是扶犁耕田时穿上甲衣的?如果这支箭射瞎了他的眼睛,那么,他以后的生活即使再悲哀,也只能有一只眼睛流泪了。假如这支箭射炸了他的膑骨,拐杖,将成为他后半生不变的生活道具。假如这支箭镞是从死者身下拔下来的,这又是谁家的儿子陈尸沙场?假如死者是一位年迈老妇的唯一亲人,这一箭射出去,不仅结束了一个年轻生命,也使一位老人陷入无限悲惨的凄凉晚景……

我的假设还还在继续:假设这支箭是项羽隔着鸿沟射中刘邦胸部的那一支,那么发乎大英雄之手、沾过帝王鲜血、像流星一样划过历史长空的飞矢,岂不成了独一无二的绝世遗物?

我特别希望,最后这个假设不是假设,这支箭真的是楚霸王在煮刘太公的大锅旁,射中刘邦的那一支,正是刘邦被项羽箭伤时的绝妙表演,使我对政治流氓的鼻祖——汉高祖,多少保留了一点敬意。

鸿沟东侧项羽一支神箭射中刘邦胸部又伤及刘邦"脚趾"的久远故事,被这支锈迹斑斑的箭镞激活了。

公元前206年,焚毁秦宫的浓烟刚刚散淡,刘邦、项羽争天下夺江山的战祸随之降临。刘邦在彭城惨遭失败后,仅率数十骑突出重围,一路向西狼狈奔逃。就是在这次大逃亡中,刘邦的父亲刘执嘉被项羽捉获,押在军中成为人质。吕雉在与丈夫同车逃命中,为了加快车速,她成了丈夫眼里可以扔掉的包袱——被刘邦从车上一脚踹下来,成为楚军追兵的战利品。

刘邦率残部一路逃到荥阳,在广武山上招兵买马,重整旗鼓。历史剧情演绎到公元前203年,刘、项隔着鸿沟对垒的故事,把楚汉战争推向极致。

在楚汉战略对峙之初,军力处于弱势的刘邦曾遣使到项羽大帐谈判求和: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就此罢兵。鸿沟西边为汉,东边为楚。

势焰正盛的项羽,拒绝在谈判桌上分疆划地,坚持以刀剑一决霸主地位。

无论急于决战的楚军怎样日日骂阵,夜夜搦战,汉军当作凉风过耳,拒不接招。为迷惑项羽,刘邦还在汉王城与荥阳古城间挖了地道,一批批汉军从地下潜入荥阳城后,再从荥阳城阵容雄壮地开赴汉王城。这不断开来的"援军",动摇着项羽强攻汉王城的决心。

莽原上的荒草日见枯黄,一日凉似一日的秋风,翻抖着楚军将士单薄的衣襟。漫长的补给线被汉军频频袭扰的消息,使急于求战的项羽得到了灵感——他在鸿沟东沿支起了煮人锅。

为了身临其境深切感受英雄豪杰亲自主演的"烹爹分羹"的人性大戏,我特意登上了"刘公台"。相传,这个紧临鸿沟的小土丘,就是刘执嘉命悬一丝、临烹待煮的地点。

萧杀的秋风中,项羽肃立在猎猎王旗下。他的身旁,摆着一张高脚方桌。双手反剪的刘太公,面如死灰站在方桌上。他灰白的胡须象衰草一样抖动着。桌子后面是一口大铁锅,熊熊火焰烧着满锅沸水。

此时此刻,拒不应战的刘邦也站在鸿沟西侧的汉军阵前。

项羽剑指刘邦,声如雷鸣:当今天下,战火不息,皆因你我争夺天下。我愿与你单身独斗,一决雌雄,从此不再祸及无辜百姓。

刘邦隔涧应道:你乃匹夫蛮勇,我与你斗力,岂不是自折身份?

羞怒交加的项羽嘶声吼道:你若今天不与我对决,我就把你的父亲扔进锅里烹食了!

刘邦镇定自若,笑着回答:像你这种残暴无道之徒,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毁约弃誓,擅自进兵关中;你焚烧秦宫,掠夺财宝,又杀秦降王子婴;你坑杀秦降卒20万;你夺占义帝彭城,后又杀义帝。你这弑主、杀降、背约欺朋的无道乏义之徒,必将遭到人怨天怒,天诛地灭!退而言之,我曾与你结拜为兄弟,我父即你父,你要烹父食肉,别忘了给我一碗肉汤喝。

项羽被刘邦骂得怒焰万丈,伏弩射中刘邦胸,刘邦却急扪足曰:"虏中吾趾!"——司马迁用墨如此简约,却把刘邦这个大智大勇、狡诈善变的复杂人物刻画得生动逼真、入木三分。

由于项伯的苦苦劝阻,刘太公最终没有成为楚军的下酒菜,他的儿子也就没能盛碗"爹汤"解解馋。尽管刘太公活着回到了项羽的牢笼,不难推想,刘邦阵前拿得起放得下,愿与项羽共食其父的骇世之语,定然把刘执嘉作为父亲的心伤到了极处。

刘邦"扪足"的表演太精彩绝伦了,他不仅顺利骗过了对岸项羽的眼睛,使他未能趁势掩杀过来,也稳住了汉军的阵脚,避免了主帅胸部中箭必然产生的军心慌恐。为了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刘邦进入营帐稍作疗治,便带伤忍痛,在张良的陪同下,乘车巡视汉营,慰问将士了。

鸿沟边旷日持久的楚汉对峙,日渐折损着楚军的锐气。汉军有近在咫尺的敖仓提供充足的军粮,而汉将彭越率部深入敌后,切断了楚军的运粮通道。在汉军凭险固守,拒不出战,楚军求胜不成,后方吃紧,优势已失的情势下,刘邦再度遣使霸王城,提出双方偃旗息鼓,以鸿沟为界,楚汉中分天下的意愿。

这一次,霸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霸气,接受了刘邦提出的罢战条件。双方缔结和约后,项羽依约把刘执嘉、吕雉归还给刘邦,撤兵拔寨,东归故土。

楚军人马留在鸿沟东侧的官兵脚印、战马蹄迹尚未被游尘飞沙埋没,楚汉和约就成了废纸。刘邦挥师前堵后追,把心怀和平梦想的楚军打得措手不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英雄末路,从此沦为被汉军追打的"穷寇"。从项羽"依约"到鸿沟退兵起,这个昔日的楚霸王留下了"被困垓下"、"四面楚歌"、"泪别虞姬"、"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乌江"的悲壮绝唱,西楚霸王的王冠,也在历史的沉重惋叹中跌落泥土。

那个传说带血的箭镞,不知何时被我手心儿的冷汗浸湿。我把它托在鼻前,闻闻是否还带有两千年前的血腥气。对战争的"审美"是令人窒息的,我暂且告别这条政治鸿沟,到一条迎船送帆灌溉田园的人工河里踏波逐浪。

广武山上这条著名的山涧,原本不叫鸿沟。它是由"蒗宕渠"流变而来的。公元前360年,为了利用水利加快农业发展,魏惠王征集上万民夫,在黄河与圃田泽之间,开挖出中国第一条人工河。20年后,魏国人从圃田泽挖河引水至都城大梁。从蒗宕渠一路东去的福水,浇灌了两岸田野,滋养着京城的繁华。

这条在历史的山岗平原上不断延长、分叉的河渠,渐渐成为人工河流与天然河流交汇贯通的庞大水系。从广武涧流出的黄河天水,与泗水、汴水、汝水、颖水、淮水源接脉连,入江去海。"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的悠绵诗情,如果追根索源,蒗宕渠就是这条诗河的上风上水。

人工天作、交错纵横的河流不仅给田园稼禾带来盎然生机,也带来水上运输业的兴盛。紧靠皇城又居水上交通枢纽地位的荥阳,既是那时闻名于世的商埠,也是中国青铜铸造、治铁、纺织技术的重要一隅,战略地位极为显著。

通达四方的河渠,输送的并不都是福船惠水。有时竟翻涌着滔天恶浪,遗害无穷。公元607年,最多征集百万民夫,不惜巨耗国库银两,执意要把中国南北河流连在一起的隋炀帝彻底成为百姓的敌人。他以江河为舞台,上演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闹剧与丑剧伴生的"杂剧"大戏。隋炀帝水上出游寻乐的阵势真是惊天动地,由千艘船只组成的庞大船队,行使在河面上,从头至尾长达二百余里。拉船的纤夫多大7万人之众。金铠银甲的御林军,在两岸耀武扬威,护卫着龙船。弄臣们的巧笑伴着纤夫的粗喘,纤夫肩头被纤绳勒出的血痕,与游船上嫔妃们的艳丽身姿交替倒映在河水里。最叫文明古国受辱蒙羞的场面自然是经由隋炀帝设计钦定的。拉皇帝龙船的"纤夫",一色是经过精心挑选出的集年青,体健,貌美于一身的女人。据野史别传记载:隋炀帝淫兴大发时,为给皇帝助兴,美女们得去尽衣饰,赤身裸体为隋炀帝拉纤。

隋炀帝有过三次兴师动众,天怒民怨的水上闹剧。我只看到一幅"炀帝巡游归来图",而且我不知道是哪一场闹剧的落幕。7万多名纤夫多是从荥阳和皇城周边郡县征召起来的。隋炀帝尽兴了,纤夫们归来了。不过,近一半纤夫没有活着归来,那根纤绳,成了从地狱中抛出的套命绳索。我从《史记》中看到这样的图景:"役丁死者十之四五,百姓倾家荡产,车载死丁,西至成皋,北到河阴,相望于道。"

从鸿沟里流出的各种故事,有的流进历史记忆,有的流入茫茫忘川,蒗宕渠,随着历史记忆的遗忘,也停止了流动。只有史学家才偶尔一顾。曾是不可逾越的军事天堑鸿沟,早已成为不疼不痒的历史胎记。屯集过千军万马的汉、霸二王城,也随着黄河河床南移,山体崩塌而大部泯没。我脚下的霸王残城,终有一天会被时间彻底带走。

残阳夕辉下,我再次把那个被铜锈啃蚀的箭镞托在手心,临涧长风吹起我的心海巨浪——

文明是把双刃剑,作为华夏文明的摇篮,中原大地也伴生着沉重惨痛的文明负面。"得中原者得天下"、中原乃"兵家必争之地",这相袭千载的历史话语,历史真实,对中原百姓来说,真是太不幸了。得中原者得天下。王权霸业的得,与贫苦百姓的失,终是如影随形。七朝古都,九朝古都,不正是走马灯一样改朝换代的最好脚注吗?天子脚下的子民,优先为得天下的新王朝献祭,为失天下的旧王朝殉葬。历史车轮的转动,是以民众的血脂作润滑油的。

霸王城上最打眼的景象,要算那匹高9米,重21吨的巨型生铁铸马了。这座以项羽的乌睢马为为蓝本的雕像,雄居山巅,面向黄河仰天长啸。我看过许多有关霸王城的游记,仰望"战马嘶鸣"后,"悲壮"二字几乎已成为作者的通感。我站在乌睢马下,触摸着它在乌江边追随主人项羽而去的精魂,最强烈的感触不是悲壮,而是沉重的负罪感。我作为人类的一员,仅代表自己,向乌睢马,也向马的家族鞠躬谢罪。

马,本来是造化的杰作,自由奔放的意象,草原大野奔腾的诗篇,却被人类长久拉来,用作争霸权力与财富的战争工具,成为杀戮的帮凶助手,而马的族群又首当其冲,成为战争中的直接牺牲品。在不生犬牙、天性善良的食草类动物中,马,应该是被人类害得最深最苦的一族。

广武山,不仅散发着战争的血气,也回响着花开的声音。站在霸王城向东眺望,唐代御果园——桃花峪,永远盛开着不谢的桃花。今天,战争的血腥已化作遥远的记忆,衔着橄榄枝的白鸽在蓝天飞翔,当属人类最高希冀和最美的景象。

 

郑兢业,男,笔名:荆野。暂且幸存于郑州。出版过小说、散文集。


作者语:

我生命的意义和为文理念,可简化为四个字:有话要说。说出该说的真相,必说的真话,想说的真情,是我过往的不息追求,也是我余生的终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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