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考虑,那些被叫做农民工的人,那些被称为打工仔或打工妹的人,在我们这个社会到底处在怎样的位置。
廣東廣州火車站外一名旅客因身體不適昏倒在地,由武警緊急救出的情形
如果没有民工荒,我们差不多还会厌弃他们在城市的出现。我们曾经视他们为盲流,要求他们办这证那证才能南下东进。“两会”上出现过“提高城市准入门槛”的声音,一些地方曾经制定规则,让他们只能从事“下等工作”。
当然,如果没有春节,他们基本上就不在我们的视野。讨工钱也好,运输紧张也好,都是因为春节而出现,好像如果不过春节,我们就不知道他们被拖欠工资,如果 不过春节,他们就散落在流水线旁、娱乐城里,我们虽然能够从碰到他们的机率而大概知道他们为数众多,但不会知道他们是一种社会力量,而只是被雇佣的听话的 工人。
他们是中国的发展优势,作为劳动力具有低廉的价格。即使如此,他们南下东进的所得超过了在家乡劳作。
他们是不被统计的城市居民,不被作为工作地的人口统计,也不被工作地的经济、社会、政治、文化数据所统计,这意味着他全面地被工作地所忽视,也许,工作地惟一统计他们的数据,是犯罪率,这项统计用以说明他们带来了何等严重的治安问题。
他们生活在异乡,除了极少数幸运儿,那个工作的地方永远不可能变成家的所在。除了经济、社会、政治、文化上他们会体验到城市的排异反应,就是在个人生活上,他们也不可能变成工作地的居民,他不可能在那里拥有一套房子。
如果看过日本电影《啊,野麦岭》,你会记得工业化进程中人们怎样以巨大的代价离开乡村。如果听过罗大佑的《鹿港小镇》,你会记得工业化怎样使人迅速地收获 了生活的断裂与割离。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描述被农民工所负载的中国工业化进程。农民工们在工业化的过程中并没有被城市化,他们来到城市,却不属于城市,城 市只需要劳动力而不需要新的市民。他们离开家乡,生活开始断裂,但又不可能离开故乡,那是他惟一坚实的依托,是他春节时必须回去的地方,而平时,他的心就 在家乡与异乡之间游荡。
雪灾造成的运力下降,使车站变成了滞留之所。人员聚集而难以输送的现实,既在加增这些归心似箭的农民工的情绪,也必定引起了城市的忧思。这样巨大的人流来 而难去,本身就蕴含着发生各种事态的可能;而且如此数量人都来自底层,悬在家乡与那个工作地的异乡之间,更加让人产生不安之感。
人们在说,应当让农民工获得带薪休假的权利,这样他们就将会在工作地就地过节,这样他们就有了选择的可能,春运的大潮可能退缩。我丝毫不怀疑这里面的苦心 与善意,但又感到这或许仍然未能充分考虑春节的含义。是否过春节,已经可以作为判别一个人是否属于中国人的文化特性,春节就意味着阖家团圆。如果仅仅是一 个人流输送问题,一个交通问题,那么按时间去分流人员就是良好的思路。但如果农民工在哪里过春节涉及到“家”的概念,那么问题就是他们的家安在何方,他们 认定何处为家。春运问题实际上是家园感、社会归属等心理和社会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钥匙不是运输,而是通过社会接纳、承认建立他们对自身作为市民的身份认 同。
我要再次说到死在路途的李红霞。我注意到,当她死去时,身份是旅客。这是她获得的最后身份。这个身份使人不像看到农民工这三个字那样,立即产生某种苦难的 联想。旅客这个词用在她的身上,准确地说明了她的在途状态,但未能准确地说出她以及将她挤迫倒地的那些人为何会在那里。他们在奔向家乡,在返回家。
春节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就是回家的命令,他们必须这样做。这不是带薪休假可以替代,如果人带薪休假时回家而不是春节团聚,那也是一种遗憾,我们不能只在感慨中国文化的淡去时才想到春节。春运中的民工潮,归根结底不是交通问题,而是社会问题。
2008-2-4
二、我想知道的,我想记住的
2月1日,我所在的城市有一名村干部牺牲。此前8天,村干部周又山带领村民抢救一辆雪中落水的大客车,当他怀抱两个孩子准备上岸时,一根电杆被货车拉倒砸向路边乘客和村民,周又山边喊边推开一名村民,众人脱险,他被砸中头部。
也在2月1日,湖北监利女孩李红霞与7位同乡从广东东莞踏上返乡之路,准备当晚8点在广州上火车,晚上9点她在火车站周边地区被人流挤迫倒地,次日凌晨身亡。李红霞永远没能回到生养她的江汉平原。
我将这两起死亡事件放在一起,是因为都在雪灾中牺牲。
长期以来,对牺牲这个词的使用,已经使我们只会被这个词唤起崇高之感,而几乎记忆了它以生命作为祭品的悲剧意义。按照习常的观念,周又山的死是一种牺牲,而李红霞的死,不过是身亡。
但是,我既被周又山舍生取义的瞬间所震撼,也被李红霞怅然委地的瞬间所震惊。
作为英雄,周又山将与那些在雪灾中殉身的义士们一道,被人久久传诵,罗海文、罗长明、周景华、肖建华、曹响林、卢明强、鄢志刚、熊大勇、段志云、杨如告、林泽艳、任佑兴……他们的生命为了他人而瞬间献出,温暖社会。
作为常人,李红霞没有做任何事情,只做了一个回家的决定,然后,她被动地裹在人流之中。她的死,只是让人感到痛惜,使我们知道回家的路已是多么艰难而危险,使我们因为死亡是如此容易到来而颤栗。
春节回家,这个一个简单的愿望,也是一个离乡的中国人最正常的行为。拥有并实现这样一个愿望,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世世代代,这个愿望被遗传。而雪灾使这个愿望变成了奢望。对于李红霞,这个愿望更是成了死亡的开始。
在一个人车站、站前广场以及火车站周边地区,人流在聚集,被滞留,人们的空间被挤迫,大家怀抱的是与李红霞一样的愿望。那些被困冰雪中的人们,也是一样。 尽管,每年一度,人们实现这个愿望都会付出被裹挟的代价,也总会有一定的生命会消失在车辆倾覆的路途,但今年,雪灾已经将生命危险传递到了城市的站前广 场。
如此巨大的人流集聚在一起,人们只是相互挤迫,争取上车的机会,而情绪没有失去控制,秩序没有乱作一团,这可以说是奇迹,但这样的奇迹又给人以多么沉重的 感受。关于家的温暖想象,一定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人们对路途舒适性的要求,但是,哪怕没有雪灾,人们年复一年地奔走在家和异乡之间,并且几乎没有可能把家 的概念迁移到他们主要的生活地点,这是多么悲凉。而且,尽管我知道人很容易应时顺变,也无法确定,随着时间的推延,聚集起来的回家愿望会不会因为无法实现 而喷发。
分分秒秒,新年的钟声越来越近。在一般的年份,春节前的人流高峰此时也将越来越接近于化解的时刻。现在,哪怕断续的交通得以维持,谁又能够预计人流将被传 送到哪里,路途显得遥远,家乡可能也在冰冻之中,家人的平安与水电煤气蔬菜都成了新的牵挂,很多人“只要春节时家人团聚就好”的简单愿望可能变得遥不可 及。
此刻,很多人会怀念最普通的日子。
此刻,很多人匆忙在途,很多人在为最低限度的生活而筹划,很多人在为最基本的社会运转而努力。
此刻,一些人已失去了怀念的可能,而成为被怀念的对象,无论被广为追忆,还是被家人永远念记。
此刻,我又听到鞭炮的声音,隔着几条街传来,武汉正在融雪。
此刻,我也知道有许多大排场的筵席次第摆下,年终祝捷的盛会铺陈开来。
此刻,我想知道除了到处都在进行的温暖送达,还有多少人被围困,还有多少人被滞留、受挤迫,他们是在怎样的状态下等待那若有若无的返程消息,还有多少人将会如周又山和李红霞那样倒下……
我想记住,这场春节前的雪灾需要人们奉献多少牺牲。
2008-2-3
三、生命的韧性
天气预报说,2日湖北降雪结束,3日全省气温回升。但愿事实如此,而不只是预报专家的一种心情。
报纸上有这句话,新一轮降雪的袭击中心仍是湖南,武汉南下的交通形势将更加严峻。
武汉的报纸,自然要提醒武汉人怎样出行,自然也更加注意近邻的灾情。但那些滞留在广州的人们,已经出门,将怎样返回家里?作为降雪的中心,生活在湖南的人 们哪怕只想呆在家里,也已是一种考验。至于贵州,或许因为不在交通干线上,一直没有被充分关注,雷山、黎平、榕江、丛江等县有的早传断粮之忧,有的甚至连 灾情都因隔绝而无法传出,我们很难确知那里正在发生些什么。
上网看到《南方都市报》,30个孩子,最大16岁,最小2岁,前往广东,与在那里打工的父母团聚,被困京珠高速公路8天,直至2月1日凌晨获救。这些孩子 从湖北仙桃出发,那是我的家乡。在这个冰封雪裹的冬天,他们获救的经历肯定也充满曲折,但是我还是更感慨他们在漫长的困厄中显示的坚韧。
雪灾持续了这么久的时间,尽管仍然有人在说“人定胜天”,但我很难相信。正如1998年在武汉经历洪水,我也未曾感受到“人定胜天”的豪情。雪灾袭来,我 看到了城市及一切人造物的脆弱,但我也看到了基于生命的意志,没有人会束手待毙,大家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份韧性,一份坚持。
人们在与天气比赛耐心,在这场比赛中大家相互依偎在一起,如同帝企鹅捱过南极之冬。为此,困厄中的人们倾其所能,就像企鹅会燃烧脂肪,人们集聚所有,就像企鹅靠在一起集聚体温。生命脆弱,它的伟大之处,只是韧性。
可以想见,那群家乡的孩子登上预期15个小时的路程时,不会做下被困8天的准备,如果路途的艰险可以预见,他们根本不会踏上这个路程。那个司机去完成这一 趟工作时,也不会携带一个多星期的钱粮。然而,饥寒交迫中,他们支撑了8天。这是度日如年的8天,守卫生命的8天,他们成功了。
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庄,每一个雪灾被困的人,能够做的,无非如此。灾难可以让人丧失生命,但难以让人的求生意志崩溃。不会有城市因为雪灾而崩溃,不会有村庄因为雪灾而消失,也不会有被困的人会因为雪灾而放弃自己和邻人。
极端气候下,忍耐、坚持和相互扶持会比平时更加常见。我不会指望这种特殊条件下的人情可以一直保持,正如我不相信指挥战争的办法可以用于管理社会。但这种 极端状态下的人情,会让人相信,社会是存在的,人类是强大的。南极越冬的帝企鹅可以将一口粮食含在嘴里四个月,给新生的企鹅第一口营养,我们处在这个社会 中,也能够在极端形势下共享最宝贵、最稀有,但往往又最微不足道的资源。
我向那30年家乡孩子致敬,向那些使他们脱离困厄的人们致敬。我向所有在雪灾中坚持着的人们致敬,向所有帮助他们的人致敬。我相信,当雪霁冰化,晴日再 来,我们会长久地记得这些日子里的坚持,和坚持中焕发出来的人性辉光,人情的温暖会与天地严寒一同被永久记忆。历史对2008年的书写,第一笔将是这场直 接影响了几亿人的生活南方风雪,而不是什么庄严盛事。
20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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