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8日星期二

张成觉:周扬胡乔木合议

图:周扬、苏灵扬夫妇摄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

昨谈胡乔木,意犹未尽。查阅网上有论者将胡与周扬作比较,颇受启发。遂作补充。

先说题目。记得罗孚前辈曾以佟硕之为名,撰《金庸梁羽生合论》。洋洋万言,条分缕析,令人印象深刻。笔者无此学养,欲效颦而不得。故将‘论’改‘议’。但 如此一来,又与大陆法院之所谓‘合议庭’易生混淆。自问并非刀笔之吏,亦无审理判决‘中共两支笔’之本事,只不过闲话几句,粤语所云:‘喷喷口水’,如此 而已。

言归正传。以57反右而论,周扬无疑份属干将。那篇《文艺战线的一场大辩论》,虽并非完全出自其本人手笔,但到底署的是周之大名。它确实‘给过许多同志以伤害’,内容却经不起推敲。

例如被划右派的丁玲,一个重要的罪状是所谓宣扬‘一本书主义’。周说:‘对一本书主义的批判是关系到用共产主义世界观,还是用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去培养 青年作家的重大问题。’(《人民日报》,57年9月27日)这当然是冠冕堂皇,雷霆万钧。然而,丁玲的原话说的是:‘作为一个作家,首先是要写出书来,有 作品;一本书也写不出来,还算什么作家呢?’(朱正《反右派斗争始末》,2004年,明报出版社,472页)根本没有讲‘有一本书就有了一切’。同周所批 的毫不相干。

类似这种捕风捉影的‘深揭猛批’,早在中共历次政治运动包括42年延安整风中蔚然成风,所以连思想理论水平不容置疑的周扬,亦陷于此种窠臼。以‘彻底的唯 物主义者’自诩的毛及其亲信文人,先后制造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文字狱,从其‘思想根源’分析,就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唯心论者;同时,又是完全不讲人道主义的 权力迷。谁要是妨碍他们攫取权力或巩固权力,他们就会不择手段地打击直至消灭对方。

在人道主义这一点上,应该说周扬晚年有所觉悟,甚至可以说他的去世也与此有关。如所周知,1983年3月7日,为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而举行的大规模学 术讨论会上,周扬做了主题报告,他主要讲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阐述马克思主义也包含了人道主义。报告反应热烈,广受欢迎。不料未几即引起胡乔木的 异议以至反对,胡把状告到邓小平那里去,获得邓的支持。其后周被迫作检讨,不久因病住院,五年后郁郁而终。

正由于周之辞世蕴含某种殉道的意味,更由于他复出后‘觉今是而昨非’,对往日极左的表现以及整人表示真诚的忏悔,在各种场合向受过其伤害者道歉,所以,他得到了广泛的社会同情与肯定。似乎除丁玲外别的当事人都谅解他。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在他身上反映得十分真切。

窃以为,周之‘回头是岸’决非偶然。他青年时期留学日本,接受的马克思主义是从西欧传到那里的,这里面包含了若干当时的‘普世价值’。或者说,周头脑里不 可避免地有着与西方接轨的元素,是区别于列宁主义那种激进的阶级论的。比如,‘国防文学’的口号,就不像‘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那样,恪守‘左’的一 套。事实上,鲁迅`胡风和冯雪峰在抗日方针上,当时完全宗奉毛的主张。这也可以说明,为何文革期间江青等要把周扬作为文艺黑线总头目。

诚然,抗战爆发后周扬到了延安,此后近30年一直担任中共文艺总管。但他在党内最高地位只是中央候补委员,中宣部副部长。可见毛并未百分之百地信赖与重用他。而他的思想深处也没达到毛要求的‘政治家’标准。

这里不妨举个例子。55年批判胡风之初,《人民日报》曾刊登其自我检讨书未定稿,对此,胡风提出抗议,他本来已经提交了修改稿,《人民日报》却弄错了。周 扬虽然与胡风历来针锋相对,但也觉得这是不对的,对胡风不公平。所以他主张《人民日报》应公开说明此事,并向胡风道歉。周恩来亦表赞同。不料,毛此时获悉 舒芜交出的那批与胡风的来往书信,迅即将胡定性为反革命集团首脑,并亲自加了按语,让《人民日报》立刻发表那些私人书信。周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竟向毛报 告称,《人民日报》错发胡风检讨书未定稿,拟表歉意。毛听罢轻蔑地一笑说:歉意?周扬这才醒悟到自己的书生气之不宜。

毫无疑问,胡乔木是不会像周扬这样,讲什么论争对手公平竞争的。他固然肄业于清华和浙江大学,而且是西方文学系毕业生。但没有周扬那种留学日本的经历,思 想根基完全不同。加以自1942年起就在毛身边工作,耳濡目染的是延安窑洞产生出来的‘马克思主义’,实为农业社会主义加皇权思想。什么人道主义,自由平 等,这类普世价值在他心目中早被弃若粪土。与毛长期的主仆关系使之被彻底洗脑,亦至受宠信。50年代末他即官拜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属于‘党和国家领导人 ’,地位比周扬高出一大截。

不过虽则如此,在57年整风反右时期,他最初也无法‘紧跟’毛的战略部署。所以在4月9日挨了一顿训。次日受命率领邓拓等人晋见,又再次受气。对此,李慎之先生致胡绩伟的信有所评论。李先生是这样说的:

关于胡乔木,你对他的责难甚多,其实他那时也是一个尴尬人(他一辈子都是一个尴尬人,不过那时尤甚而已)。对老头子‘引蛇出洞’的意图他无非是三种可能: 一是知道,二是不知道,三是得到一些信息,在疑似之间。我觉得是第三种可能较大。你说他与毛‘朝夕相处’,其实还亲密不到那个程度。。。当时胡乔木的处境 也是手里拿着一个烫山芋。《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记录稿,大概开过最高国务会议就到他手里,要他整理了,他的任务是要把鼓励劝诱鸣放的话, 改成反对右派的话。要删掉不少诙谐幽默`风趣开放的话,而加上六条政治标准。这份稿子已经在他手里放了一个半月了,以他的经验,他的才情,十篇这样的讲话 也该整理完成了。然而这次的任务却实在特别。在性质上要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文字上又不能过分露形迹,不知毛当时是否已把意图告诉了他。我以为毛向党 内高层正式透露自己的意图是在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五日发表《事情正在起变化》的内部文章以后,时间还差一个多月呢,因此不能肯定胡一定知道,当时他手里有篇 伟大的文章要改,心里当然也是着急的。毛也可能会对他多讲一两句话,但是毛历来的态度都是一句阴,一句阳,实在不能肯定胡能否‘正确理解’。(李慎之《被 革命吞吃掉的儿子》,明报出版社,2003年,192-193页)

李先生所讲的‘尴尬人’,意思是胡并不完全理解或赞同毛的决策,但又必须按毛的指示办事。胡出身于大地主家庭,受的是旧教育,内心深处不见得那么革命。李慎之先生说:其实就我所知,胡的‘右派思想’也很不少。(同上书,197页)

但毛对胡的知遇之恩,使胡感恩戴德,故其晚年自觉地顽固坚持极左的一套。这里面有一件事应该提一下:文革期间胡靠边站,但未受什么冲击,只是软禁在家。一 次毛心血来潮,向汪东兴说要看望正在家中养病的胡。汪遂前往布置,胡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不料苦候多时,不见人影。最后才知道毛不来了。但毛表示他的心意 已尽到。而胡也感受到‘主公’(借用胡的同事田家英对毛的称呼)的恩德。

如果毛真的去了,那将是‘万岁爷’驾临臣下府上的仅有的一次。他没有去,同样是毛王朝君臣关系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件事。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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