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7日星期一

蘇暁康:南岬史詩與百越密碼 / 「堅船利炮」的故事

作者臉書 2025-11-17

南岬史詩與百越密碼

驚聞名醫兼暢銷書作家陳耀昌仙逝,我稱他是亞洲的賈德戴蒙(Jared Mason Diamond)。
2018年底我去台北觀選,由季季引薦,陳醫師在老爺飯店設宴招待我,當場送我兩本他的巨著《傀儡花》和《島嶼DNA》。
陳醫生豈止是小說家,他還是一個人類學家,以「幽門桿菌」創立一門「細菌人類學」,十足一個亞洲的賈德.戴蒙。他從人類學解釋中國的人種劃分,是最令我心醉的:
『目前科學家一致認為,六、七萬年前,人類出走非洲後,有一支沿喜馬拉雅山南麓由印度次大陸進入中南半島,再由越南北部往北推進到大陸東南沿海,這就是百越的祖先;另一支繼續北上到黃河流域,成為北方純種漢人始祖。』
這樣他就以人類學,劃分出中國自遠古,就分南北兩種人:漢人與越人,又稱「華夏與百越」;他又發現鼻咽癌這個「百越密碼」,假設約兩萬年前這種基因突變在百越人身上發生,而數千年前有一群百越人,跨過海峽,他們就是台灣的平鋪及高山原住民;然後他們的基因又發生幽門桿菌的變異,使之異於留在大陸的百越族。
當然,他也以這個密碼搜索那浩瀚洋面……。
再貼《「堅船利炮」的故事》紀念陳醫師。



作者臉書 August 20, 2021

「堅船利炮」的故事

150年前,發生在台灣最南端的一個偶然船難,引發了島上閩、客、原住民以及美國、清朝多方一觸即發的戰爭,最終由於斯卡羅頭領的智慧,簽下臺灣第一份國際和平盟約「南岬之盟」,紛爭終得落幕。這個故事今天終於拍成一齣大戲、一部史詩,近日在台灣上演。

千古一見
說它是史詩,值得大書特書,並非虛言,因為台灣被稱為「南島語族」發源地,在六千年前從這裡擴展到浩瀚洋面上,逶迤南下掠過印尼群島、菲律賓,再到南美洲西岸外海的復活節島,直達非洲東部外海的馬達加斯加島,一個海洋文明,相對隔絕,而它的原鄉,居然奇勝「堅船利炮」之西洋軍隊,並得以締結和平,然而就在這次船難27年前,英國的「堅船利炮」攻陷了海峽對岸並不遙遠的廣州,再遲到1900年八國聯軍攻陷北京、燒掉圓明園,大陸板塊上的千年輝煌文明,反而不堪一擊……。
一敗塗地的大清,曾經嫌棄台灣這個「蕞爾小島」,對斯卡羅等原住民,從未正眼瞧過,一概斥為「生番」、「化外之地」。
這是一個歷史奇蹟,因為被海洋包圍、在文明演化數千年之外的人類,與歐亞大陸的探險者、航海者、殖民者相遇,是一個更大卻充滿血火的故事,最著名的,便是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
我在《鬼推磨》中寫過一個「文明滅絕史」的章節,從西藏文明在今天發生滅絕危機,聯想到印第安文明當年的「免疫力悲劇」:
『湯因比在其《歷史研究》中,從文化輿圖勘定地球上(或他所謂的「生物圈」內)二十一種文明,其中有七個存活到今天,十四個已經滅絕……其實湯因比早已說了「文明沖突」,何時成了杭廷頓的發明?湯氏極言各類文明在空間上的接觸(征服、殖民、奴役、掠奪),背後都是所謂「高級宗教」在做驅力,西方基督教從中世紀晚期至二戰烽火寂滅,已睨視環球無對手,卻不料從俄羅斯冒出個「共產主義」來,定睛一看,它不過是披著馬克思外衣的俄國東正教……
『文明沖突唯有「優勝劣敗」,是個老黃歷了,湯因比大談「自然法則」,又駁斥斯賓格勒的「命運說」,但是按照他的「挑戰與應對」範式,弱勢文明的滅絕,依舊是命里注定。《文明在空間的接觸》一章中,他逐一詮釋近代西歐與東歐、遠東、中東各文明的縱橫捭闔,卻對美洲本土文明寥寥幾筆帶過,定義為「應對困難局面不成功」。
『印第安文明的悲劇根源,後來在生理學家賈德.戴蒙的研究和著述里有了最新解釋。他潑墨重彩地書寫1532年底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率領八萬大軍的印加帝國皇帝,居然被西班牙入侵者皮薩羅所生擒,這個無賴手下只有一百多個烏合之眾,人力懸殊是五百倍以上,然後戴蒙問了一個問題:「為何印加皇帝不能捕獲西班牙國王?」給出的答案,近因包括槍炮、武器和馬匹的軍事科技、來自歐亞大陸的傳染病、歐洲海軍技術、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和文字等等,遠因則是所謂「自行發展糧食生產業」(food production arose independently)的領先群倫、所向披靡。這套理論,不過是把西洋「堅船利炮」說——曾令大清一敗塗地,又往前倒溯了的三百年而已,1860年僧格林沁的兩萬五千蒙古騎兵,不是也在京郊八里橋呼嘯沖向英法聯軍,結果只有七人生還嗎?
『那位可伶的印加皇帝後來被皮薩羅囚在一間小屋里,作為人質向印第安人索取贖金,一捱黃金堆滿屋子,他就被殺掉了。戴蒙說,這個事件是「世界史的一扇窗,許多殖民者和土著的沖突,跟皮薩羅俘獲印加皇帝有異曲同工之妙」,我便立刻想到班禪喇嘛,他不正是被北京"囚禁"了一輩子,而向西藏索取的贖金,豈是黃金可以比擬?戴蒙特意詮釋印加帝國的天真、無知、輕率中計,背後乃是文化作祟,如印第安文明未產生文字、新大陸的隔絕使信息閉塞、從未面對入侵者而無從生出戒備心等等……』
「文明相遇」從來就是征伐驅趕、招降納叛、改土歸流,賈德.戴蒙又添加了一個「語言代換」過程——斯卡羅的故事提供了另一個全新的向度。

一言喪邦
『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對中國近現代史影響劇烈——我在另一本書《瘟世間》中,又進一步詮釋:
『印第安人因隔絕而無免疫力,被西班牙征服者帶來的細菌滅族,這就是中國如椽大筆梁啟超所恐懼的「亡國滅種」,這是一個虛言嗎?晚清士大夫誤讀西典而迷信「天演」觀與弱肉強食,也是過度緊張?恐怕當年嚴復他們並不確知西班牙殖民者征服美洲的細節呢,新大陸土著因免疫力不足而亡於瘟疫,乃是現代生物學揭示的真相,而最早的抗生素要到一九○一年才出現,免疫控制的整套理論構架遲至一九七四年才完備。
『然而,從思想史的角度去看,在激進思潮澎湃的中國近代,又沒有第二個人對後世的劇烈影響能與這個「筆鋒常帶感情」的「飲冰室主人」相匹儔,『一紙風行,海內觀聽為之一聳』,黃遵憲甚至說他『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只須稍爬疏一下,「亡國滅種」的危機意識在中國刻骨銘心、百年不泯,其催發戊戌變法求「全變」「速變」、導引「五四」啟蒙救亡於先,遵奉馬列、躬迎專政、聊發共產及》文化革命」狂想於後,激進思潮如水銀瀉地,覆不可收,尋此濫觴,追溯上去,驚駭一世,鼓動群倫者,非粱任公莫屬,而後來在歷史舞台上風流過的人物,有誰不曾被他那令人「攝魂忘疲」、「血沸神銷」的文字觸過「電」,包括毛澤東在內。難道這個邏輯是,新大陸的「細菌戰」之未預期效應,竟在大洋另一端的東亞桑植,誘發了近現代激化思潮,進而導致蘇俄暴力革命元素乘虛而入,將神州浸入血泊?
『激進化的後果不是「亡國滅種」,而是「亡黨亡國」,可是中共以「韜光養晦」之計,「全球化」之框架,廉價勞力之優勢,利用西方牟利本性榨取它,自己則成功穿越合法性、市場化、互聯網三道關隘,實現了「數位化列寧主義」的崛起,西方大夢如鼾;而西方失去》領先」,又在歐洲受福利主義拖累而過早衰落,美國則技術被偷、貿易被騙、領袖被唬,讓中共當小孩一樣耍了好幾任總統,終於悔青了腸子。
經濟學、政治學、思想史,一切從十八世紀誕生的典範,都在瘟維度裡被顛覆。』
假如你熟悉思想史,就會懂得我們今天的一切,包括苦難、愚昧、飢荒、文革、貧富,一直到中學生恨透了高考而跳樓,其實都跟嚴復、梁啟超,以及他們「誤讀」的『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有關。
可是,發生在海峽對岸的這個故事,我們從來就不知道,雖然它很近很近……。

百越密碼
斯卡羅這個故事,最先是由台灣名醫、著名歷史小說家陳耀昌說出來的,他寫了一部小說《傀儡花》,電影《斯卡蘿》即由它改編而來。
2018年底我去台北觀選,由季季引薦,名醫兼暢銷書作家陳耀昌,在老爺飯店設宴招待我,當場送我兩本他的巨著《傀儡花》和《島嶼DNA》。
陳醫生豈止是小說家,他還是一個人類學家,以「幽門桿菌」創立一門「細菌人類學」,十足一個亞洲的賈德.戴蒙。他從人類學解釋中國的人種劃分,是最令我心醉的:
『目前科學家一致認為,六、七萬年前,人類出走非洲後,有一支沿喜馬拉雅山南麓由印度次大陸進入中南半島,再由越南北部往北推進到大陸東南沿海,這就是百越的祖先;另一支繼續北上到黃河流域,成為北方純種漢人始祖。』
這樣他就以人類學,劃分出中國自遠古,就分南北兩種人:漢人與越人,又稱「華夏與百越」;他又發現鼻咽癌這個「百越密碼」,假設約兩萬年前這種基因突變在百越人身上發生,而數千年前有一群百越人,跨過海峽,他們就是台灣的平鋪及高山原住民;然後他們的基因又發生幽門桿菌的變異,使之異於留在大陸的百越族。
當然,他也以這個密碼搜索那浩瀚洋面……。

漁陽鼙鼓
關於「華夏與百越」,還有另一種劃分:「蒙古人種」與「馬來人種」,總之也是南北兩個人種,所以在喜馬拉雅山南麓分道揚鑣,走到南方去的就是馬來(百越),走到北方去的就是蒙古(華夏)。
那麽,蒙古高原乃至俄羅斯草原上的胡人呢?他們稱為「突厥」,無疑也是蒙古人種,但是不屬於漢族,「胡漢之爭」毋寧是這個大陸板塊上兩千年歷史的主題。
『人們還記得秦始皇修的古長城嗎?如今它還沈睡在沙漠之中。茫茫流沙從北方一步步蠶食過來,狂風雕塑著它,仿彿它是一個千年的流放者,躺在這荒漠之中,凝固成一個沒有答案的沈思。』
《河殤》裡的這段文字,至今還可以讀出一股悲涼來。
我們從「在15毫米降水線」,到李約瑟論斷長城是農耕民族的最後疆界,再到黃仁宇的驚人發現:長城恰與十五英寸降水線重合,找到的不是人種學知識,而是「中國的內陸性」,一種跟「海洋」相反的東西,或許在陳醫生筆下,就能解讀出一種「封閉密碼」?
『王魯湘翻閱了大量關於萬里長城變遷的考證史料,對比了秦長城與明長城在建築時的截然相反的動機和時代背景。忽有一日,他如獲至寶地大聲叫道:「夏駿,趕快去借一部新拍的長城電視片,我從那裡看到陝西紅石峽長城上有『華夷天塹』四個字,真是鐵證如山。』〔《龍年的悲愴》)
原來,「胡漢演化」才是中國歷史的「顯學」,從北魏、關隴集團、盛唐一路下來,而中國最引為瑰寶的唐詩,大概有一半是胡人寫的。白居易《長恨歌》裡那句「漁陽鼙鼓動地來」,拿到今天是有「宗族歧視」嫌疑的。
大師陳寅恪寫得很無奈:「古今論此役者止歸咎於天寶政治宮廷之腐敗,是固然矣;獨未注意安史之徒乃自成一系統最善戰之民族,在當日軍事上本來無於為敵者也。」他引韓愈名篇《送董召南遊河北序》:『燕趙故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寥寥數語,描繪李唐盛世以長安為中心之集團之外,尚另有河北藩鎮之獨立王國,財政分立,禮儀未漢化,尚攻戰而不崇文教,遂有漁陽鼙鼓一鳴,而盛唐從此不再。
錢穆則深掘「華夏文運」衰竭的奧秘,他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引論』中說:
『中華之受制于異族,有三期焉:一曰五胡、元魏,再曰遼、金、元,三則滿清。當元嘉之末運,一時名流勝望,相繼南遷,其留而在北者,猶守舊轍,務經學,上承兩漢之遺,皆南士清玄之所鄙吐而不道者。然而胡姓之貴,受其燻陶,綿綴不絕,卒成周、隋之治,下開唐基,此第一期也。遼、金用漢人,僅保所掠而已。元人挾其武疆,最鄙漢化為不足尊,其治無可言。時則中華之文運幾輟,然譬如嚴冬雪虐,枝葉雖辭,根賅無傷也。故明人之學,猶足繼宋而起。滿清最狡險,入室操戈,深知中華學術深淺而自以利害為之擇,從我者尊,逆我者賤。治學者皆不敢以天下治亂為心,而相率逃于故紙叢碎中,其為人高下深淺不一,而足以壞學術毀風俗而賊人才。…說者猶謂滿清入關,足為我所同化,政權雖移,中華之文運依然,誠淺之乎其為論也。』
中國文明大趨勢,「中唐轉折點」,即指「安史之亂」,從此北衰南盛,越變越南,近代走到海邊,恰好遇到「堅船利炮」,也恰好有一個「斯卡羅」的故事發生,卻不在華夏文明之內,而是在「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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