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7日星期一

蘇暁康 | 漢語霸權:單一書寫系統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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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網見蒙古王爺席海明轉貼《哈德遜研究所建議美國政府在中共垮台後支持南蒙古獨立》(2025年7月20日,遺憾沒有links,原文摘錄如後),此建議中有一節專門針對南蒙古問題,明確建議中共政權垮台後,美國政府應做好支持南蒙古獨立的準備,這是美國大型智庫首次就如何應對南蒙古未來可能出現的獨立提出政策建議,此政策的依據,竟然是「漢語霸權」,我有兩點感觸:第一,美國智庫政策之精準、長遠,建立在研究基礎之上;第二,中共早已窺見「漢語」在大一統戰略中的特殊地位,甚至包括「東升西降」中的思想學術滲透功能,眾人應還記得當年在美國遍地開花的「中文學校」、背後乃孔子學院,實為一「軟實力」,後來美國恍然大悟將之盡數關閉,此事亦可見北京的戰略眼光,並不平庸。】



一、哈德遜智庫的「內蒙古建議」:

內蒙古自治區將面臨三種選擇:獲得獨立、繼續作為中國的一個自治區、或與鄰國蒙古共和國合併。雖然統一乍看之下似乎合理,但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可能性不大,美國應該支持其主權獨立。
內蒙古與蒙古共和國接壤,後者是世界上人口最稀少的國家之一,僅330萬人口,是世界自由國家之一。
248 內蒙古曾是成吉思汗蒙古帝國的一部分,邊界兩側的蒙古人使用共同的語言,並透過跨國貿易和旅行保持聯繫。蒙古共和國約 95% 的居民是蒙古族,他們中的許多人和內蒙古蒙古社區的許多成員一樣,都是佛教徒。
249 藏傳佛教於 16 世紀傳入蒙古,四個世紀後,據報道蒙古共和國三分之一的成年男性都是佛教僧侶。 2016 年,達賴喇嘛在那裡發現了一個男孩,他認為他是一位高級精神領袖的轉世。
然而,近年來,內蒙古一直是強制同化措施加速實施的目標,中共旨在透過這些措施在學校和媒體中廢除蒙古語。 2020 年,中共在多個城市舉行大規模群眾抗議這些措施,家長將孩子從學校帶走,聲稱這是試圖抹去他們的身分。
「我們的語言是蒙古語,我們的祖國永遠是蒙古!我們的母語是蒙古語,我們將為母語而死!」學生們在抗議中高呼。一些內蒙古人無視中國政府對批評新語言政策者的威脅,將抗議的影片和訊息發送到蒙古共和國,其他人則在臉書和推特上轉發。
此外,中共的人口操縱對內蒙古產生了巨大影響。任何統一內蒙古和蒙古共和國的提議都可能無法被烏蘭巴托接受,因為如果這樣做,烏蘭巴託人民將在一夜之間成為自己國家的少數民族。目前,在內蒙古2,400萬人口中,講漢語的漢族人口占絕大多數,遠超過500萬蒙古人和330萬蒙古共和國的總人口。
253蒙古共和國可能也擔心,突然湧入大量沒有民主傳統的人口會危及本國的政府形式。相較之下,德國統一則導致比例較少的東德人被吸收到西德民主國家,而這兩個國家大多是德裔。
話雖如此,蒙古共和國可以考慮為內蒙古的蒙古人,甚至西藏的藏傳佛教徒,提供一些公民身份方面的便利,類似於以色列對猶太人的出生公民權政策,以及亞美尼亞對亞美尼亞族人的出生公民權政策(《後共產主義時代的中國:為後中共時代中國做準備》)。控制移民可能使蒙古共和國受益,並為內蒙古和西藏本土少數民族社區的緊張局勢提供一個壓力閥。美國應該探索這個想法。
美國應該預期內蒙古宣布主權獨立,如果發生這種情況,美國應該準備按照美國的指導方針予以支持。
(補註:西藏情形非常類似,參見《十三世達賴喇嘛臨終預言》https://www.facebook.com/xiaokang.su/posts/10162660431408331

二、史前史:蒸汽壓路機式的「漢化」

其实,在汉语之外的世界,早就开始质疑「汉化」、「华化」的史前霸道,其大端来自「钻石」先生,地理生物学家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的学说,他有一句妙语:史前史的东亚中国,发生的是『蒸汽壓路機式的「漢化」』,此意即汉文明翦滅了无数其他文明的可能性,比如三星堆文明,可能就是當年蜀中的本土或外來文明,卻早早儿被汉文明碾成了粉齑。
戴蒙在其名著《槍炮、細菌與鋼鐵》中,劈出第十六章專講中國,標題設為「中國是怎麼變成中國的」,從頭到尾都在困惑和質疑這個龐然大物,彷彿是我們星球上一個不自然的孤例,以致於說「連問一句『中國是怎麼變成中國的?』都覺得有點荒謬。因為中國有史以來,就是中國」。
他的這些質疑,乃是今天中國人徹底失去的一種想像、思考的維度,我將其歸納為六點:
1、「百代皆行秦政制」,從公元前221年到今天,一直是中央集權制;
2、自從文字在中國地區出現以後,數千年來一直維持單一的書寫系統,而歐洲的拼音書寫系統雖然同出一源,今天卻出現成打的現代系統,互不相同;
3、中國從來不是一個「民族大熔爐」,因為十二億中國人裡,有八億說「普通話」,這是世界上用語人數最多的一種語言;另外三億人說七種方言,不過都是跟「普通話」極相近的方言;然而一個「正常」國家,如美國和俄國,都是近代才完成統一,國民中應包括許多說不同語言的族裔;
4、中國維持如此長久的統一,亦即其維持語言和文化的一致與一貫,有悖於人種遺傳學。華北人與華南人,顯然因所處環境、氣候差異極大,而遺傳差異也很大。華北人與西藏人、尼泊爾人極相近,而華南人更接近於越南人、菲律賓人。
5、戴蒙所謂的「語言代換」過程,就是「華化」(漢化),始之六千年前「新石器時代」,「南島語族」的形成脈絡如下:
華北漢語族群→華南土著
華南土著→熱帶東南亞土著→台灣
台灣→整個南太平洋
6、他總結:中國至少形成了兩個「獨立發生農業的中心」(independent centers of origins of food production),一北一南,但是只有在華北孕育出來的一種文字書寫系統,所向披靡,翦滅了任何其他的可能性,此乃漢文明一統天下的靈通寶玉。總之,中國的「不自然」概因「統一」得太早,也即「華化」得太徹底。
今天人类学家咸认,六七万年前古早人类走出东非后,有一支沿喜马拉雅山的南麓,由印度次大陆进入中南半岛,再由越南北部推进到大陆东南沿海,此为百越的祖先;另一支则继续北上到达黄河流域,成为北方汉人始祖,所以这种人类学划分,成为中国南北两种人的根据:汉人与越人,或称「华夏」与「百越」,然而,百越哪里去了?
上述戴蒙「蒸汽壓路機」之说,其实是他建構的一種簡略「語言代換」過程(language replacements),此說基本脈絡是,華北的漢語族群向南擴張,驅趕或同化了華南土著,即那裡的苗瑤語系、傣/佧岱語系的族群——三星堆文明无疑也在其中,而後者迫於來自北方的壓力,則從華南掃過熱帶東南亞,包括泰國、緬甸、越南、馬來半島,掀起另一波更為徹底的語言劇變,把先前曾在那裡的語言統統消滅。於是,殘存於大陸漢語海洋中的苗瑤語系,成為語言孤島;南島語系則飲恨大陸,存活於整個太平洋上。所以賈德•戴蒙认为,這個「南島語族」,可能是被說漢語的華北人,從亞洲大陸驅趕到太平洋上來的,他們甚至可能就是當年華南人的孑遺。
台灣名醫兼歷史小說家,也是卓越的人類學家陳耀昌,順著這個思路,以細菌人類學建構「台灣是南島文明的原鄉」假設,他說:人類自東非出走後,台灣算是人類陸地之旅的終點站。各種DNA的研究,均證明台灣原住民各族與漢人相差幾近南轅北轍;五千二百年前,台灣東海岸有些原住民出走海洋,成為地球上第一個海洋民族,並逐步遷徙,成為廣大南島語族的祖先,演化成東到覆活節島,西到馬達加斯加之間各島同中有異的語言習俗社會文化。他稱台灣原住民「東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三、南島語族被華北漢人逐進大洋

南洋,今天的解讀,似是漢民族「移民」到海洋上的「南島語族」之中,因文化優勢,而對那裡的族群有「弱肉強食」之嫌,然而情形又絕對不像歐美列強欺凌晚清中國那般不堪,其中緣故,一如「鄭和下西洋」是耀武而不攻城略地,神秘而有趣;中國的「大一統」,跟文字和思維有關,也是一個神秘。
《河殤》曾有「蔚藍色文明」一說,當年頗為標新立異,而我們身陷「黃土高原」,受困於知識的貧瘠和內陸型的封閉,以為那「蔚藍色」獨屬歐羅巴,卻不知近在東方的婆娑之洋上,便有一個龐大民族群體,存活在無數的島嶼上,其領域東西橫跨地球一多半的經度,擁有人口一億五千萬,乃是史前便興起的一個「海洋文明」,人稱「南島語族」(Austronesian)。
還有一假說,台灣乃南島語族的原鄉。
從非洲東部外海的馬達加斯加島,到南美洲西岸外海的復活節島,再逶迤北上掠過印尼群島、菲律賓,直達台灣,在這浩瀚洋面上,六千年前曾發生過大規模的人類遷徙,稱為「南島語族擴張」,這個神秘的航海族群,是從哪裡來的呢?
  大洋上早已渺無痕跡,只留下「語言化石」。「南島語族」共有九百五十九個語言,卻含有相同的關於海洋、水族、熱帶植物的詞彙,由此也引起關於它起源的種種探索和假說。一個驚人的假說,便論證台灣乃是龐大「南島語族」的原鄉,並為國際學界所接受。此說認為南島民族由亞洲大陸而來,可能與侗傣(Kam-Tai)語族或南亞語族(Austroasiatic)原是一家,大約在六千年前分家後,到台灣來,又大約在五千年前,開始從台灣南下擴散到菲律賓群島,主要是北部呂宋一帶;再到婆羅洲、印尼東部,然後往東、西兩方擴散,東至馬利安那群島(關島、塞班島一帶)以及南太平洋,往西則到馬來半島、蘇門答臘,直至加洛林群島、波里尼西亞、新西蘭。
  接下來,關於來自亞洲大陸何處,又延伸出「西來說」和「南來說」兩種遷移路線。「西來說」指南島語族直接由福建、廣東來到台灣,「南來說」則指此族群從南中國先去了東南亞,經由越南、菲律賓到台灣。到此,這項人類學探源開始摻進現代意識形態的「政治正確」,「西來說」指台灣土著人直接來自大陸,而滿足了「台灣自古就是中國領土」的欲念,「南來說」因為繞了一個彎子,便「撇開了大陸」,則支撐了「去中國化」的意願。其實,「南島語族」究竟來自何處,有那麼要緊嗎?
  在生理學家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看來,這個「南島語族」,可能是被說漢語的華北人,從亞洲大陸驅趕到太平洋上來的,他們甚至可能就是當年華南人的孑遺。如此壯闊的史前大波瀾,也被戴蒙建構成一種簡略的「語言代換」過程(language replacements),可參見其名著《槍炮、細菌與鋼鐵》。此說基本脈絡是,華北的漢語族群向南擴張,驅趕或同化了華南土著,即那裡的苗瑤語系、傣/佧岱語系的族群,而後者迫於來自北方的壓力,則從華南掃過熱帶東南亞,包括泰國、緬甸、越南、馬來半島,掀起另一波更為徹底的語言劇變,把先前曾在那裡的語言統統消滅。於是,殘存於大陸漢語海洋中的苗瑤語系,成為語言孤島;南島語系則飲恨大陸,存活於整個太平洋上。(見王道還、廖月娟的中譯本,台北《中時出版》,一九九八年初版)。
  這本書的理論框架,有點像是把「物競天擇」的達爾文主義,擺進生物、地理、環境等新學科中,做了嶄新的綜合和闡述,要旨無非是,地理環境、氣候、物種等先天優勢,注定了誰能獲得農業的先機,便可獨領風騷於史前,而滯留於狩獵/採集階段的族群,只剩下滅族的份兒,其斷言「優勝劣敗、弱肉強食」之決絕,比天演論有過之而無不及,卻都是言之成理的。「語言代換」寫來輕鬆,卻涉及戰爭、謀殺、傳染病、移民殺戮土著的血腥過程,最後迫使降族採用新語言;而華夏正宗從來蔑視未開化的夷蠻戎狄,漢文明的擴張,一向也是征伐驅趕、招降納叛、改土歸流。神州自古東有九夷,南有百越,相傳楚滅越,而越之子孫流落波濤大海;百越之族則遭北方華夏人擠壓,亦避遁南亞,此皆為上古歷史,恐怕還不是新石器時代那邈遠的一萬年前的波瀾呢。
戴蒙以演化生物學等多學科重建「史前史」,也困惑於中國無數其他語言消失而只剩漢語獨霸的反常。一般而言,人類學研究中,遺傳的證據最有信服力,文化證據次之,語言證據則最弱,但是在中國文明的個案裡,恐怕需要倒置這個順序才行——關於中國,離了漢語和漢字,便什麼歷史、文明都免談,倒也佐證了戴蒙之「語言代換」說的睿見。

四、「堅船利炮」的故事

150年前,發生在台灣最南端的一個偶然船難,引發了島上閩、客、原住民以及美國、清朝多方一觸即發的戰爭,最終由於斯卡羅頭領的智慧,簽下臺灣第一份國際和平盟約「南岬之盟」,紛爭終得落幕。這個故事今天終於拍成一齣大戲、一部史詩,近日在台灣上演。
說它是史詩,值得大書特書,並非虛言,因為台灣被稱為「南島語族」發源地,在六千年前從這裡擴展到浩瀚洋面上,逶迤南下掠過印尼群島、菲律賓,再到南美洲西岸外海的復活節島,直達非洲東部外海的馬達加斯加島,一個海洋文明,相對隔絕,而它的原鄉,居然奇勝「堅船利炮」之西洋軍隊,並得以締結和平,然而就在這次船難27年前,英國的「堅船利炮」攻陷了海峽對岸並不遙遠的廣州,再遲到1900年八國聯軍攻陷北京、燒掉圓明園,大陸板塊上的千年輝煌文明,反而不堪一擊……。
一敗塗地的大清,曾經嫌棄台灣這個「蕞爾小島」,對斯卡羅等原住民,從未正眼瞧過,一概斥為「生番」、「化外之地」。
這是一個歷史奇蹟,因為被海洋包圍、在文明演化數千年之外的人類,與歐亞大陸的探險者、航海者、殖民者相遇,是一個更大卻充滿血火的故事,最著名的,便是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

五、千古一見

我在《鬼推磨》中寫過一個「文明滅絕史」的章節,從西藏文明在今天發生滅絕危機,聯想到印第安文明當年的「免疫力悲劇」:
『湯因比在其《歷史研究》中,從文化輿圖勘定地球上(或他所謂的「生物圈」內)二十一種文明,其中有七個存活到今天,十四個已經滅絕……其實湯因比早已說了「文明沖突」,何時成了杭廷頓的發明?湯氏極言各類文明在空間上的接觸(征服、殖民、奴役、掠奪),背後都是所謂「高級宗教」在做驅力,西方基督教從中世紀晚期至二戰烽火寂滅,已睨視環球無對手,卻不料從俄羅斯冒出個「共產主義」來,定睛一看,它不過是披著馬克思外衣的俄國東正教……
『文明沖突唯有「優勝劣敗」,是個老黃歷了,湯因比大談「自然法則」,又駁斥斯賓格勒的「命運說」,但是按照他的「挑戰與應對」範式,弱勢文明的滅絕,依舊是命里注定。《文明在空間的接觸》一章中,他逐一詮釋近代西歐與東歐、遠東、中東各文明的縱橫捭闔,卻對美洲本土文明寥寥幾筆帶過,定義為「應對困難局面不成功」。
『印第安文明的悲劇根源,後來在生理學家賈德.戴蒙的研究和著述里有了最新解釋。他潑墨重彩地書寫1532年底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率領八萬大軍的印加帝國皇帝,居然被西班牙入侵者皮薩羅所生擒,這個無賴手下只有一百多個烏合之眾,人力懸殊是五百倍以上,然後戴蒙問了一個問題:「為何印加皇帝不能捕獲西班牙國王?」給出的答案,近因包括槍炮、武器和馬匹的軍事科技、來自歐亞大陸的傳染病、歐洲海軍技術、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和文字等等,遠因則是所謂「自行發展糧食生產業」(food production arose independently)的領先群倫、所向披靡。這套理論,不過是把西洋「堅船利炮」說——曾令大清一敗塗地,又往前倒溯了的三百年而已,1860年僧格林沁的兩萬五千蒙古騎兵,不是也在京郊八里橋呼嘯沖向英法聯軍,結果只有七人生還嗎?
『那位可伶的印加皇帝後來被皮薩羅囚在一間小屋里,作為人質向印第安人索取贖金,一捱黃金堆滿屋子,他就被殺掉了。戴蒙說,這個事件是「世界史的一扇窗,許多殖民者和土著的沖突,跟皮薩羅俘獲印加皇帝有異曲同工之妙」,我便立刻想到班禪喇嘛,他不正是被北京"囚禁"了一輩子,而向西藏索取的贖金,豈是黃金可以比擬?戴蒙特意詮釋印加帝國的天真、無知、輕率中計,背後乃是文化作祟,如印第安文明未產生文字、新大陸的隔絕使信息閉塞、從未面對入侵者而無從生出戒備心等等……』
「文明相遇」從來就是征伐驅趕、招降納叛、改土歸流,賈德.戴蒙又添加了一個「語言代換」過程——斯卡羅的故事提供了另一個全新的向度。

六、一言喪邦

『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對中國近現代史影響劇烈——我在另一本書《瘟世間》中,又進一步詮釋:
『印第安人因隔絕而無免疫力,被西班牙征服者帶來的細菌滅族,這就是中國如椽大筆梁啟超所恐懼的「亡國滅種」,這是一個虛言嗎?晚清士大夫誤讀西典而迷信「天演」觀與弱肉強食,也是過度緊張?恐怕當年嚴復他們並不確知西班牙殖民者征服美洲的細節呢,新大陸土著因免疫力不足而亡於瘟疫,乃是現代生物學揭示的真相,而最早的抗生素要到一九○一年才出現,免疫控制的整套理論構架遲至一九七四年才完備。
『然而,從思想史的角度去看,在激進思潮澎湃的中國近代,又沒有第二個人對後世的劇烈影響能與這個「筆鋒常帶感情」的「飲冰室主人」相匹儔,『一紙風行,海內觀聽為之一聳』,黃遵憲甚至說他『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只須稍爬疏一下,「亡國滅種」的危機意識在中國刻骨銘心、百年不泯,其催發戊戌變法求「全變」「速變」、導引「五四」啟蒙救亡於先,遵奉馬列、躬迎專政、聊發共產及》文化革命」狂想於後,激進思潮如水銀瀉地,覆不可收,尋此濫觴,追溯上去,驚駭一世,鼓動群倫者,非粱任公莫屬,而後來在歷史舞台上風流過的人物,有誰不曾被他那令人「攝魂忘疲」、「血沸神銷」的文字觸過「電」,包括毛澤東在內。難道這個邏輯是,新大陸的「細菌戰」之未預期效應,竟在大洋另一端的東亞桑植,誘發了近現代激化思潮,進而導致蘇俄暴力革命元素乘虛而入,將神州浸入血泊?
『激進化的後果不是「亡國滅種」,而是「亡黨亡國」,可是中共以「韜光養晦」之計,「全球化」之框架,廉價勞力之優勢,利用西方牟利本性榨取它,自己則成功穿越合法性、市場化、互聯網三道關隘,實現了「數位化列寧主義」的崛起,西方大夢如鼾;而西方失去》領先」,又在歐洲受福利主義拖累而過早衰落,美國則技術被偷、貿易被騙、領袖被唬,讓中共當小孩一樣耍了好幾任總統,終於悔青了腸子。
經濟學、政治學、思想史,一切從十八世紀誕生的典範,都在瘟維度裡被顛覆。』
假如你熟悉思想史,就會懂得我們今天的一切,包括苦難、愚昧、飢荒、文革、貧富,一直到中學生恨透了高考而跳樓,其實都跟嚴復、梁啟超,以及他們「誤讀」的『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有關。
可是,發生在海峽對岸的「斯卡蘿故事」,我們從來就不知道,雖然它很近很近……。

七、百越密碼

斯卡羅這個故事,最先是由台灣名醫、著名歷史小說家陳耀昌說出來的,他寫了一部小說《傀儡花》,電影《斯卡蘿》即由它改編而來。
2018年底我去台北觀選,由季季引薦,名醫兼暢銷書作家陳耀昌,在老爺飯店設宴招待我,當場送我兩本他的巨著《傀儡花》和《島嶼DNA》。
陳醫生豈止是小說家,他還是一個人類學家,以「幽門桿菌」創立一門「細菌人類學」,十足一個亞洲的賈德.戴蒙。他從人類學解釋中國的人種劃分,是最令我心醉的:
『目前科學家一致認為,六、七萬年前,人類出走非洲後,有一支沿喜馬拉雅山南麓由印度次大陸進入中南半島,再由越南北部往北推進到大陸東南沿海,這就是百越的祖先;另一支繼續北上到黃河流域,成為北方純種漢人始祖。』
這樣他就以人類學,劃分出中國自遠古,就分南北兩種人:漢人與越人,又稱「華夏與百越」;他又發現鼻咽癌這個「百越密碼」,假設約兩萬年前這種基因突變在百越人身上發生,而數千年前有一群百越人,跨過海峽,他們就是台灣的平鋪及高山原住民;然後他們的基因又發生幽門桿菌的變異,使之異於留在大陸的百越族。
當然,他也以這個密碼搜索那浩瀚洋面……。

七、單一書寫系統的神秘

關於「華夏與百越」,還有另一種劃分:「蒙古人種」與「馬來人種」,總之也是南北兩個人種,所以在喜馬拉雅山南麓分道揚鑣,走到南方去的就是馬來(百越),走到北方去的就是蒙古(華夏)。
那麽,蒙古高原乃至俄羅斯草原上的胡人呢?他們稱為「突厥」,無疑也是蒙古人種,但是不屬於漢族,「胡漢之爭」毋寧是這個大陸板塊上兩千年歷史的主題。
『人們還記得秦始皇修的古長城嗎?如今它還沈睡在沙漠之中。茫茫流沙從北方一步步蠶食過來,狂風雕塑著它,仿彿它是一個千年的流放者,躺在這荒漠之中,凝固成一個沒有答案的沈思。』
《河殤》裡的這段文字,至今還可以讀出一股悲涼來。
我們從「在15毫米降水線」,到李約瑟論斷長城是農耕民族的最後疆界,再到黃仁宇的驚人發現:長城恰與十五英寸降水線重合,找到的不是人種學知識,而是「中國的內陸性」,一種跟「海洋」相反的東西,或許在陳醫生筆下,就能解讀出一種「封閉密碼」?
『王魯湘翻閱了大量關於萬里長城變遷的考證史料,對比了秦長城與明長城在建築時的截然相反的動機和時代背景。忽有一日,他如獲至寶地大聲叫道:「夏駿,趕快去借一部新拍的長城電視片,我從那裡看到陝西紅石峽長城上有『華夷天塹』四個字,真是鐵證如山。』〔《龍年的悲愴》)
原來,「胡漢演化」才是中國歷史的「顯學」,從北魏、關隴集團、盛唐一路下來,而中國最引為瑰寶的唐詩,大概有一半是胡人寫的。白居易《長恨歌》裡那句「漁陽鼙鼓動地來」,拿到今天是有「種族歧視」嫌疑的。
大師陳寅恪寫得很無奈:「古今論此役者止歸咎於天寶政治宮廷之腐敗,是固然矣;獨未注意安史之徒乃自成一系統最善戰之民族,在當日軍事上本來無於為敵者也。」他引韓愈名篇《送董召南遊河北序》:『燕趙故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寥寥數語,描繪李唐盛世以長安為中心之集團之外,尚另有河北藩鎮之獨立王國,財政分立,禮儀未漢化,尚攻戰而不崇文教,遂有漁陽鼙鼓一鳴,而盛唐從此不再。
錢穆則深掘「華夏文運」衰竭的奧秘,他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引論』中說:
『中華之受制于異族,有三期焉:一曰五胡、元魏,再曰遼、金、元,三則滿清。當元嘉之末運,一時名流勝望,相繼南遷,其留而在北者,猶守舊轍,務經學,上承兩漢之遺,皆南士清玄之所鄙吐而不道者。然而胡姓之貴,受其燻陶,綿綴不絕,卒成周、隋之治,下開唐基,此第一期也。遼、金用漢人,僅保所掠而已。元人挾其武疆,最鄙漢化為不足尊,其治無可言。時則中華之文運幾輟,然譬如嚴冬雪虐,枝葉雖辭,根賅無傷也。故明人之學,猶足繼宋而起。滿清最狡險,入室操戈,深知中華學術深淺而自以利害為之擇,從我者尊,逆我者賤。治學者皆不敢以天下治亂為心,而相率逃于故紙叢碎中,其為人高下深淺不一,而足以壞學術毀風俗而賊人才。…說者猶謂滿清入關,足為我所同化,政權雖移,中華之文運依然,誠淺之乎其為論也。』

八、結語

然而,這片歐亞大草原醞釀的歷史玄機,並未上述儒家學者所戡破,漢學家孙隆基以「草原帝統」、「中华帝統」這對概念,詮釋歐亞大陸的歷史地理空間,窺見更加驚駭奧秘,不僅重寫千年唐宋之漢胡歷史,再次顯示「地理環境形塑文明類型」這一基本觀點,當然也將中古史漢胡拉鋸,延伸到世界史上,然而他疏理歷史條理,卻點醒其中歷史玄機:
弱宋以後千年,"東北化"替中國換了一付更強的骨骼,日本侵華的民族危機禍起東北,新中國誕生的解放戰爭的決勝也在東北,經"東北化"的近一千年中華堪稱一個新的動物;第二,滿清與其說是「外族入主中原」,不如說是另一個明朝,反而不像大唐與大元那樣,是「雙子星帝國」。
他也曾浩嘆:橫掃歐亞無敵手的蒙古人,皆「替他人作嫁衣裳」,末了成了縮在內亞腹地的一個小民族。
以致今日,美國智庫認為,兩千四百萬「內蒙古人」中,講漢語的漢族人口占絕大多數,遠超過500萬蒙古人和330萬蒙古共和國的總人口,將來不宜併入蒙古國。
承載著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毛澤東語)之輝煌的蒙古,其後裔被漢語和漢族所征服。

——新世纪20250724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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