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0日星期二

吳祚來:『八九六四』,面對真相思考真問題(下)——『中間力量』缺失與民運失敗

作者:吴祚来
中央廣播電臺 20250609

『八九六四』,面對『真相』思考真問題(下) ─『中間力量』缺失與民運失敗
1989年6月4日北京六部口,被坦克鎮壓後的殘酷場面。(六四檔案)

八九年堅守在天安門廣場的學生,在廣場上和平抗議是合法的,他們要求當局改變學潮是『動亂』的定性,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最終,當局非法動用軍隊,用國家暴力機器來解決面臨的政治難題。

是廣場學生應該無條件地退讓,還是當局應該通過誠懇的對話、通過妥協來化解危機?當廣場學生與政府當局互不退讓,中間社會的智慧與能量,將起決定性作用,本文認為,八九民運過程中,知識分子與社會各界:包括體制內改革派、同情與支持學生的政治元老、將軍,沒有形成有績效的遊說力量,也是民運最失敗的重要原因。

廣場學生和平抗爭,並無過激行為發生,突破法律與人道底線的是當局中的極左勢力,社會精英或中間力量不應該將勸說的對象鎖定在廣場學生,而應該全力遊說鄧小平,只有使中共核心人物被理性與和平的力量觸動,只有使他放棄暴力鎮壓的執念,才能防止悲劇性的衝突出現。

一、從『知識分子聯絡站』說起

戴晴女士在訪談影片中談到勞動人民文化宮裡設有『知識分子聯絡站』,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機構,通過網絡檢索,相關資料鮮見,只有北明女士的一本書中有一些記錄,因為她與先生鄭義參與其中,通過電郵詢問,鄭義先生給我的回覆是:

「我們成立了一個『首都知識界聯絡站』,金水橋頭,一頂帳篷,是知識界人士落腳處、資訊交換處、討論處。後來宣佈戒嚴後,才成立了『首都知識界聯合會』和『首都各界聯席會議』。前者沒有具體活動,後者起到了實際的協調、領導作用。」

據北明的回憶錄裡介紹說,它位於廣場東北角的「勞動人民文化宮」門前,公開懸掛著「知識分子聯絡站」橫幅: 

「那條橫幅像黏合劑一樣,聚攏起首都新聞界、文學界、學術界的知識分子們。無論白晝黑夜,熟識或陌生的人們,以此地為中心,散兵遊勇般來去。白天赤日炎炎,帶水來;夜晚涼風習習,帶大衣來。夜深了,大衣連鋪成片,東倒西歪打個盹。挺不住了,回家蒙頭睡一大覺又轉來。戒嚴以前,人們在這裡陪學生熬,觀察事態發展,分析時局變化;戒嚴以後,人們仍在這裡陪著學生,等待大兵進城。」 

這條橫幅被決定撤下,是因為「聽說即將戒嚴的消息」。(北明:《告別陽光——八九囚禁紀實》1993 香港田園書屋)

這篇回憶文字使我們通過真相,發現了真問題,其一是,當戒嚴與趙紫陽下台的消息傳出,作家鄭義第一反應是離開,因為面臨危險,擔心知識界與學生合作會給當局以口實(許多知識分子不積極參與的原因,多因如此);其二是鄭義並沒有退場,而是起草了『告市民書』,呼籲市民阻擋軍車,不退場的原因是:許多市民已成功使戒嚴部隊無法前進,他看到了人民的力量,這顯然是一次和平的博弈;其三是當時參與其中的作家張承志介紹了參加『四五運動』時的經歷(午夜廣場上突然黑燈,是鎮壓的信號),儘管也是暴力鎮壓,但並沒有用坦克與衝鋒槍殺出一條血路,也就是說,即便當局鎮壓,風險也是在可控範圍內。

二、知識分子、社會各界沒有形成組織性的合力

有經歷的知識分子參與到學潮中,增加了運動過程中的經驗與理性,但他們的整體影響力卻非常有限,特別是,許多人都故意『避嫌』,害怕當局把他們當成學潮的幕後指使人(『幕後黑手』),後來的事實也確是如此,許多知識界人士被當局指控為幕後黑手。

知識分子普遍存在受傷害記憶,基於中共反右、天安門四五鎮壓與『清除精神污染』對知識界的迫害與打壓,所以大量的人並沒有加入到像學生那樣『有組織』的運動抗爭中。如果知識分子公開成立組織,既實質性地影響學生,又能有效影響高層,那麼,整個運動既增加了經驗理性,又有可能成功影響到高層決策。知識分子與社會各界幫助當局與學生達成和解,成功化解危機,那就不是黑手,而是和解之手了。顯然,中間力量在當時的政治場域中,是最沒有組織與行動力的環節,直到現在,當年的中間力量現在反思的對象仍然鎖定在學生應該何時退出廣場,甚至認為學生運動激進,而沒有深刻反思,在超大規模的政治運動中,中間力量如何有組織性地介入,特別是如何用知識與智慧,人脈與關係,說服當局守住底線,達成和解,進而使政治文明有所進步。

像戴晴女士這樣有特殊身份(能見到中央高層、與紅色家族有一定的聯繫),如果將遊說的對象或對話的對象鎖定在鄧小平,也許後果迥然不同。因為突破底線、造成災難性事件(『讓廣場上血流成河』)的決定力量是鄧小平,而鄧小平極可能被情緒、被執念、被一些極端力量提供的資訊所左右,對情勢造成誤判,因而做出錯誤的決策。

廣場學生在資訊繭房裡,對中共的殘暴缺乏深刻的認知,鄧小平在另一個資訊繭房裡,哪一個資訊繭房會突破底線,製造災難的悲劇惡果?當然是鄧小平,知識精英們當然應該將遊說鄧小平當成第一要務去努力,可惜,以知識精英為代表的中間力量沒有去完成最重要的事情,這無疑是重大缺憾。

三、兩極對抗,中間力量決定妥協與和解

八九民運,形成兩極力量,一極是佔領廣場的學生,他們代表全國民意,另一極是鄧小平與極左利益集團,兩極力量均認為退無可退時,必然會發生悲劇性的衝突,而中間力量的遊說或使雙方勢力平衡,則能避免悲劇,實現妥協與和解。

廣場學生代表與李鵬的對話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他們都不能真正代表其背後的力量,當時的民運已然是全民抗爭,整個社會被當局的冷漠與無理所激怒,廣場學生背後,是強大的對抗政府的主流民意,某種意義上,絕食、絕水確實喚醒了民眾的抗爭情感與行動,而李鵬強勢不妥協的背後,則有鄧小平直接操控的國家軍隊。

廣場學生的抗爭實質上是民主對暴政的抗爭,是合法的人民力量與非法的鄧小平政權的較量。

正如李鵬不能勸阻鄧小平放棄鎮壓思維與方式,並在人民日報上用社論的方式,否定對學生示威抗議的動亂定性,學生代表亦無法說服絕食抗議的學生退出廣場,顯然,主動權在政府當局,中間力量應該遊說當局妥協,而不應該一味勸說學生們退讓。

我強調中間力量的決定性意義,是因為超大規模的學生運動或社會抗爭運動一旦發生,不可能形成共進共退的組織性協調,廣場領袖的號召力也會非常有限,中間力量更應該致力於通過國際社會施加壓力,通過遊說使當局不突破法律與人道底線,知識分子或社會各界,特別是能夠遊走於高層的社會精英,應該成為獨立的協調力量,通過妥協使雙方和解。八九民運之時,知識界或社會各界的精英們,要麼支持學生,要麼勸學生退讓,現在我們看到的結果是徒勞無功而無效的。

如果反思,最應該反思的是如何組成強大的中間力量,阻止悲劇性的結果發生。

在美國的知識精英或有影響力的社會各界人士,應該致力於通過議員與白宮,對中共當局施加影響,迫使其放棄暴力鎮壓,這個時間點,美國議員觀察團進入中國,促成廣場學生與當局和解。鄧小平極其看重美國對改革開放的價值,如果暴力鎮壓,美國將聯合西方強力制裁,既不利於中國政治與經濟,也不利於美國與西方在華的市場利益;

而中國知識界與社會各界應該聯合鄧家以及眾元老家人、同情學生的七將軍等,直接與鄧小平面談。據多位當事人回憶,鄧家人確實主動聯繫過廣場學生領袖,但徒勞無功,這說明什麼呢?

知識分子最應該做的是兩面勸解,使雙方提升認知力,使雙方充分意識到,不妥協而出現悲劇性的後果是兩敗俱傷,對國家民族與個人都會造成無法估量的傷害。

結語:認知與反思

中間力量嚴重缺失,是八九民運變成六四悲劇的重要原因。

如果有罪,罪在一人或者一個集團,如果有錯,錯在社會各界知識精英沒有形成有影響力的中間力量,通過美國或通過遊說遏制鄧小平非法暴力衝動,而廣場學生為代表的和平抗議者既無罪,亦無過錯(一些個人言論或言行有錯,但對整個局勢並無重大影響)。

而作為當時的社會精英或知識分子,更應該反思自己的角色定位,在將來再次發生民主運動中,成為積極的、有組織的中間力量,在激烈的兩極衝突中,中間力量是化解衝突避免悲劇事態發生的重要介質。譬如英國大憲章簽署,教會力量成為重要的中間力量,使國王與貴族達成了妥協,而蒙古人征服中原過程中,儒釋道精英人士成為遊說力量,使征服者不再通過殺戮或屠城的絕對征服方式,轉型到相對和平的可持續統治。我們也看到,八九之後,鄧小平自己也有重大變化,儘管沒有為八九正名,九二南巡之後,繼續擴大了經濟開放,而對香港一國兩制、五十年政策不變,對英國也是一種妥協。

作者》吳祚來  專欄作家,獨立學者,旅居美國。1989年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全程參與八九民主運動,六四清晨最後一批撤離天安門廣場。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

页面